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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高山下的花环〉下集下载地址的吗?能上传一下吗?谢谢了

我们团受领的任务是打穿插。即:在战幕拉开之后,全团在师进攻的正面上,兵分数路从敌前沿防线的空隙间猛插过去,楔入纵深断敌退路,在保证大部队全歼第一道防线之敌的同时,为后续部队进逼敌第二退防线取得支撑点。
我们三营任团尖刀营,九连受命为营尖刀连。这就使我们九连一下在全团乃至全师---居于钢刀之刃,匕首之尖的位置上!
上级交给我们九连的具体任务是:在战幕拉开的当天,火速急插,务必于当天下午六时抵达敌364高地前沿,于次日攻占敌364高地,并死死扼守该高地。
从地图上看: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距我边境线直线距离有四十余华里。位于通往越南重镇A市的公路左侧,是敌阻击我南取A市的重要支撑点。
据情报得知:364高地上有敌一个加强连扼守,阵地前设有竹签、铁丝网、布有地雷,高地上有敌炮阵地,多梯次的堑壕和明碉暗堡……
是军长要实践他第一个让我炸碉堡的诺言,还是因九连是全团军事训练的先行连,才使这最艰巨的任务一下便落到我们九连的头上?(全营各连曾为争当尖刀连纷纷求战,而营、团两级几乎是毫无争议地便拍板定了我们九造,并说是军长点头让九连先上。)对于这些,我不愿去琢磨了。
全连上下部为当上了尖刀连而自豪。但大家更明白:摆在我们九连面前的,将是一场很难想象的恶仗!
按照步兵打仗前的惯例:全连一律推成了锃亮的光头,一是为肉搏时不至被敌揪住头发,二是为头部负伤时便于救治。
炊事班竭尽全力为全连改善生活,并宣布在国内吃的最后一顿饭将是海米、猪内、韭菜馅的三鲜水饺。我发现,即使每月拿六元津贴的战土,会抽烟的也大都夹起了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连从来都抽劣等旱烟末的梁三喜,竟也破例买了两盒“红塔山”。靳开来对我已明显表示友好,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两瓶精装的“五粮液”,硬拉我和其他连、排干部一起醺一口……
人之常情呵,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大家都想到将去决一死战,都想到这次将会流血牺牲。而在告别人生之前,要最后体味一下生活赐与人的芳香!
这里已决定一排为尖刀排。党支部再次开会,商定连干谁带尖刀排。团里搞新闻报道的高干事列席了我们的支委会。当上级把尖刀连的重任交给我们连之后,他便来到连里搜集求战书和豪言壮语。显然,一旦我们九连打出威风,那将是他重点报道的对象。
支委们刚刚坐下,靳开来便站起来说:“这个会根本不需要再开吆!查查我军历史上的战例,副连长带尖刀排,已是不成条文的章程!既然战前上级开恩提我为副连长,给了我个首先去死的官衔,那我靳开来就得知恩必报!放心,我会在副连长的位置上死出个样子来!”
高干事没有往他的小本上记,这些牢骚话显然毫无闪光之处。
我沉痛表示:“执行军长让我第一个炸碉堡的指示吧!这尖刀排,我来带!”
“指导员,你……”梁三喜严肃地望着我,“咋又提起那件事?尖刀排,哪能让你带!”
靳开来接上道:“指导员,我靳开来已觉出你是个有种的人!已过去的事我不提了,也不准你再提起!从现在起,我们将患难相依,生死与共!指导员是连队的中枢神经,要死,第一个也轮不到你!”
他的话充满真诚的感情,我眼里一阵发热。
粱三喜刚提出要带尖刀排,就被靳开来大声喝住:“连长,少啰唆,要带尖刀排,比起我靳开来,你绝对没有资格!”
我和高干事都一愣。
靳开来接上对梁三喜道:“当然,讲指挥能力,我靳开来从心里服你;论军事素质,你也比我靳开来高一筹!我说的资格是:我靳开来兄弟四个,死我一个,我老父老母还有仨儿子去养老送终,祖坟上断不了烟火。
可你梁三喜,你家大哥为革命死得早,二哥为他人死得惨,惨啊!就凭这,不到万不得已,你粱三喜得活下来!”他转脸对我和高干事,“你们不知道连长家的事……咳!我这个人,就愿意把话说得白一些,尽管说白了的话怪难听。”
我心里沉甸甸的。下连这么久了,我竟对连长的身世一无所知!看来,连长家中不知遇到过啥样的不幸。而眼下我们已来不及去聊那些事了。
靳开来擦了擦发湿的眼睛:“连长,我说句掏心话,全连谁‘光荣’(前线战士把“光荣”作为牺牲的代名词)了,我都不会过分伤心,为国捐躯,打仗死的吆!唯独你,如果有个万一……你那白发老母亲,还有韩玉秀怎么办……咳!小韩该是早已经生了,可你还不如她生的是男是女啊!”
梁三喜摆了摆手,声音有些颤抖:“副连长,别说那些了!”
我眼里阵阵发潮。怪我,都怪我这不称职的指导员,使连长早该休假却没休成!
“行了。别开马拉松会了。顺里成章,带尖刀排的事,听我的。”靳开来拍板定了音。
接着,我们又进一步设想行动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议论着对付困难的办法。
散会时,靳开来对高干事笑了笑:“喂,笔杆子!一旦我靳开来‘光荣“了,你可得在报纸上吹吹咱呀!”说着,他拍了拍左胸的口袋,“瞧,我写了一小本豪言壮语,就在这口袋里,字字句句闪金光!伙计,怕就怕到时候我踏上地雷,把小本本也炸飞了,那可就……”
粱三喜:“副连长!你……”
靳开来:“开个玩笑吆!高干事又不是外人,怕啥?”……
一切都准备好了,但一切又是何等仓促。
二月十六日下午,从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调到我们团一大批战斗骨干,都是班长以下的士兵。团里照顾我们这尖刀连,一下分给我们十五名。显然,他们是从各兄弟部队风尘仆仆刚刚赶到前线。抱歉的是,我们既没有时间组织全连欢迎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来不及登记,就仨仨俩俩地把他们分到各班,让他们和大家一起去吃“三鲜水饺”去了!
夜幕降临,我们全连伏在红河岸边待命。
战斗打响前,最大权威者莫过于表的指针。人们越是对它迟缓的步伐感到焦急,它越是不肯改变它那不慌不忙的节奏。当它的时、分、秒针一起叠在十二点上时,正是十七日凌晨。
骤然,一声炮响,牵来万声惊雷,千百门大炮昂首齐吼!顿时,天在摇,地在颤,如同八级地震一般!长空赤丸如流星,远处烈焰在升腾,整个暗夜变成了一片深红色。瑰丽的夜幕下,数不清的橡皮舟和冲锋舟载着千军万马,穿梭往返,飞越红河……
此时,一种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侮的情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更感到自己愧为炎黄子孙!
全连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破晓。早晨七时半,冲锋舟把我们送到红河彼岸。刚过河,就看到从前沿抬下来的烈士和伤员,连里几个感情脆弱的战士掉泪了。
靳开来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傣家大刀。他把银灼灼的大刀当空一抡:“掉啥泪?哭个球!把哭留给吃饱了中国大米的狗崽子们!看我们不揳得他们鬼哭狼嗥!”说罢,他转脸对为我们九连带路的华侨说:“老哥,你在身后给我指路,一排,跟我来!”
尖刀排沿两山间的峡谷朝前插去。粱三喜和我率领大家急速跟进。
刚插进不多远,便遇上一群被我正面攻击部队打散的敌兵。他们用平射的高肘机枪、枪榴弹、冲锋枪,三面朝我连射击。
“卧倒!”梁三喜一把将我摁倒,厉声下达命令:“三排,占领射击位置,打!”
梁三喜手中的冲锋枪打响了。少顷,三排的轻、重机枪一齐“咕咕咕”叫起来。
我刚端枪瞄准敌人,梁三喜转脸对我喊道:“我带排留下掩护,你带大家尽快甩开敌人!”
“我留下!”说着,我射出一串子弹。
“执行预定方案,少废话,快!”
梁三喜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我的指挥能力,怎能同他相比啊!
我带二排和炮排匍匐前进躲过放射界,纵身跃起,紧紧尾随尖刀排上前急插……
十时许,梁三喜才率三排跟了上来。他用袖子抹了抹满脸硝烟和汗水,沉痛地告诉我,有两名战土牺牲了,一名战土负了重伤。烈士遗体和伤号已交给担任收容任务的副指导员……
越南北部山区,草深林密,路少坡陡。杯口粗的竹子紧紧挤在一块,砍不断,推不倒,硬是象道道天然屏障。芭茅草、飞机草高达两米以上。草丛中夹着杂木,杂水中盘着带刺的长藤。节今刚过“雨水”,这里的气温竟高达三十四、五度。这一切,都给我们急速穿插的尖刀连带来不可想象的困难。
我们心急火燎地沿无路可寻的山沟插进,只见尖刀排在前面停住了。跟上去一看,面前是三米多宽、两米多高的木薯林,钻过去无空隙,爬上去又经受不住人。靳开来手持傣家大刀,左右横飞,为全连砍通道路……
这时,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问我们九连的位置,梁三喜忙展开地图,现地对照。一个扛着八二无后坐力炮的战士凑过来,瞧了几眼地图,一下用手在地图上指点说:“在这儿,错不了,这就是我们九连的位置。”
梁三喜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这位昨天下午刚补进我连的战士,便对着报话机向营长报告了九连所处的位置。
报话机中传来营长焦急的声音:“太慢!太慢!加快速度!要加快速度!”
“是!”梁三喜回答营长后,站定身对全连命令道:“把背包、多余的衣服,统统扔掉!尖刀排继续头前开路,二、三排和连部的同志,协助炮排携带弹药!”
战土们立即照办了。粱三喜的决定无疑是十分正确的。步兵排每人负重六十多斤,炮排每人负重九十多斤,要加快穿插速度,是得扔掉一些不急需的玩艺才行呵!
当这一切办完之后,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哪个部队调来的?”
“北京部队。”
“叫啥名字?”
“嘿,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我们刚补进来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从北京部队来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
这自称“北京”的战土,稍高的个头,长得挺秀气,浓眉下的眼睛一闪一眨,热情,深邃,奔放。显得煞是机灵聪敏。
“那好。你就跟在我身边行军。”粱三喜说。显然,他已觉得身边极需这位很有一套的战土。
我们加快了穿插速度。在通过一道山梁时,又两次遇到小股敌人的阻击。仍是由梁三喜率三排断后掩护,我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拼死拚活地往前插……
营长不时地在报话机中询问我们的位置,每次都嫌我们行动迟缓。
下午三时许,营长又一次呼叫我们。战土“北京”又很快在地图上找到了我们的位置。
梁三喜向营长报告后,报话机中的营长火了:“师、团首长对你们行动迟缓极不满意!极不满意!如不按时抵达指定位置,事后要执行战场纪律!执行战场纪律!!喊赵蒙生过来对话。”
梁三喜移动了一下,我蹲到报话机边。
“赵蒙生!赵蒙生!你战前的表现你清楚!刚才军长在报话机中向我询问过你的表现!你要当心,要当心!政治鼓动要抓紧,要抓紧!不然,战后你跳进黄河洗不清,洗不清!……”
我的头皮又嗖嗖发麻。梁三喜推开我。
“营长同志,政治鼓动很重要,很重要!但是我们没空多啰啰!有啥指示,你快说!”
“梁三喜,你别嘴硬!战场纪律,对谁都是无情的!”
营长的喊话停止了。从尖刀排位置折回身来的靳开来,牢骚开了:“娘的!让他们执行战场纪律好了!枪毙,把我们全枪毙!他们就知道用尺子量地图,可我们走的是直线距离吗?让他们来瞧瞧,这山,是人爬的吗?问问他们,路,哪里有人走的路!……”
“副连长,少牢骚!”梁三喜额角上的青筋一鼓一跳地蠕动着。梁三喜厉声对战士们命令:“武器弹药携带好,每人留下两顿饭的干粮,另外是水壶,水壶绝对不能丢!其余的,统统扔掉!”
…………
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战争的人,压根儿想象不出我们这尖刀连在穿插途中的窘迫之状。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点,我们冒着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去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一个个衣服全扯碎了,身上青一块、紫—块……
太阳沉下去了,四周影影绰绰,我已辩不出东西南北。腿早已不打弯了,我跟着大家死死地往前窜。当听见梁三喜说已到达指定位置时,我一头栽倒了。
梁三喜架起我做惯性运动。我定了下神,见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粱三喜边架扶着我边命令:“都起来,互相协助,活动一下。”他突然松开我,轻声呼唤,“小---金,小金!”
我一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小金!金小柱……”
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和梁三喜忙把小金身上的装备卸了下来: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另外,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显然,这是他在穿插途中,遵照连长的指示,从炮排战友身上,背到了他的背上……
梁三喜坐下把小金扶起,让小金倚在他怀中。他取过小金的水壶晃了下,听见有点响声,便将水壶对上小金的嘴:“小金,醒醒,喝点水……。
小金嘴唇紧闭,毫无反应。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
我用手一模,小金的心脏巳停止了跳动!梁三喜眼中涌出滴滴泪珠。他用毛巾擦拭着小金脸上的泥垢和汗渍。小金那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胖乎乎的两腮上,各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还没来得及为全连进攻吹响冲锋号,他没能杀敌立功,就这样安详地睡去了,永远地睡去了。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也许因为他太年轻,也许他的心脏或身体的某个部位本来有点小毛病,使他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穿插。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此刻,我抚摸着他那圆鼓鼓的手,抽泣着。我下连后,就是这双手,曾天天早晨给我打好洗脸水,把牙膏都给我挤在牙刷上;就是这双手,曾给我一次次的洗军装;也是这双手,在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将摔倒的我扶了起来……我年龄几乎比他大一倍,可我……小金呀,原谅我吧,我不会是个永远都不称职的指导员,更不会成为“王连举”!
战争期间,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当我们到达364高地前沿时,已是晚上八点零二分。比上级指定的到达时间,误了122分钟!
然而,我们九连是问心无愧的。

梁三喜命令各班检查了装备,武器弹药没有丢损。只是大部分战土已把水壶和干粮全仍在穿插途中了。他让各排把仅有的干粮和水集中起来分配。吃了一顿半饥不饱的共产式的“大锅饭”之后,全连基本上粮尽水绝了。
我 的水壶和干粮也在穿插途中扔掉了。梁三喜塞给我半包压缩饼干我没接,我瞒他说自己还有吃的。他把小金留下的水壶硬是塞结了我。我怎忍心喝小金留下的水啊!我把那半壶水连同小金为炮排背来的四发炮弹,一起交给了炮排……
夜,黑得象看不到边、窥不见底的深潭。
山崖下的灌木丛中,粱三喜召集各班、排长围拢在一起,研究下一步的行动。他在暗夜中铺开地图,借着圆珠手电笔那圆圆的光点,用手点了点由无名高地和主峰两个山包组成的364高地。接着,他让那位带路的华侨,谈一谈364高地敌人设防的情况。
我们的向导,是位三十四、五岁的庄稼汉。穿插途中,我们派两位体格最棒的战士空手拉扯着他,才使他和我们一起赶到目的地。他是在越南当局反华、排华时蒙难回国的,他原来的家离这364高地不远。但遗憾的是,他对敌军事方面的布防所知甚少。他仅告诉我们,从七四年春开始,就看到有越南鬼子在前面的两个山包上构筑碉堡和工事。别的,他啥也不知道了……
面对敌人苦心经营的364高地,大家思忖着。粱三喜已把战土“北京”视为连里的“高参”。此时,他对挨在他身边的“北京”说:“‘北京’同志,先谈谈你的想法吧。”
“那好。我先谈点不成熟的设想,以便抛砖引玉。”战士“北京”说,“我连现已脱离大部队,孤军楔入敌腹。在缺乏强有力炮火支援的情况下,要攻占面前的两个山头,谈何容易!敌人居高临下,以逸待劳,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打法,切莫强攻,必须巧取。”
“说得很有道理。”梁三喜催促,“继续说下去。”
“现在我连已断粮缺水,一时又不能补充,行动必须迅速。趁敌尚未察觉我们,我建议战斗不应在明日,而宜在今夜展开。先拉开一个小小的战斗序幕。”
“序幕?”梁三喜问。
战士“北京”按上说:“对。孙子云,‘知己知被,百战不殆。’这小小的序幕是:一、先设法破坏敌阵地前沿的雷区,撕开一道豁口,以便全连接敌;二、以步兵排实施火力佯攻,引敌暴露火力点的位置,三、我炮排和步兵排的爆破组,借暗夜接近敌火力点。在隐蔽好自己的前提下,离敌火力点愈近愈佳。这样,待明晨拂晓,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无名高地,取得立足点。然后,才有可能考虑下一步。”
想不到这年轻的战士“北京”,竟对兵家之事如此谙熟,我颇有些折服了。大家小声议了一陈,一致认为战士“北京”的设想,切实可行。这时,“北京”又说:“入伍后,我一直在步兵连八二无后坐力炮班当战士。在北京部队时,我参加过几次师里组织的山地进攻实弹演习。要讲摧毁敌火力点,‘八二无’堪称一绝。它最大射程一千米,绝就绝在进行肩炮直瞄发射时,我们可以把炮口当刺刀!山地作战,每块岩石下都可隐蔽白己。我打过多次百米内肩炮射击,根本不需瞄准,其准确程度如同把枪口直指敌人的肚皮,百发百中。眼下,我们是山地攻坚,如果采用远射程射击,倘若一炮打不准,敌碉堡里的机枪饶不了冲锋的步兵战友!我看,四○火箭筒也定要在百米、甚至是五十米、三十米的距离上发射,做到弹无虚发。可别小瞧越南鬼子,他们打了多年的仗,拚起来是些亡命徒!因此,我们非得冒风险,下绝法子治他们不可!”
梁三喜说:“‘北京’同志说得十分有理。‘八二无’和四○火箭筒发射时要近些,再近些!必须做到—炮摧毁一个敌碉堡!不然,后果大家都清楚。一排长,行动还是从你们尖刀排开始,你们先用成捆的手榴弹,引爆敌人的地雷……”
靳开来急不可待:“娘的!说干就干!先来十捆手雷,每捆十枚!”
梁三喜按住要行动的靳开来,又周密地进行了具体分工。
末了,梁三喜对我说:“指导员,战斗要提前打响,按说应该报告营里。可在敌人鼻子底下用报话机呼叫,那就等于把我们的行动报告给了敌人。你看怎样?”
我当即说:“不必报告了。两座山头反正得我们去攻,早攻下来总比晚拿下来好!”
战士“北京”说:“指导员说得极是。将在外,君命可有所不受。”
行动开始了。
靳开来率尖刀排把一捆捆手榴弹甩往雷区。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引来阵阵地雷的爆炸声……
迎着爆炸后呛人的梯恩梯味儿,全连在炸开的豁口上,迅速、安全地爬过了雷区。
这时,实施火力佯攻的三排,轻、重机枪早已一齐响起来。无名高地上敌各处的火力点喷吐出火舌。刹时间,山上山下一片枪声……
我默数着敌火力点,对梁三喜说:“十二个,有十二个敌火力点。”
“不,还多,最少是十三个。”
按打响前的分工,梁三喜和我各带炮排的两个班和步兵排组成的爆破组,从无名高地左右两侧朝前运动,去潜伏到敌人的碉堡下。
靳开来和我一起行动。有他在,我心里坦然多了。此时,他这炮排长出身的副连长,手握着火箭筒,身背着火箭弹,跃跃欲试要去炸碉堡了。
三排的轻重机枪打打停停,各处的敌碉堡不时喷吐出火舌,为人们指引着行动的目标……
我正向前爬着,靳开来扯扯我的衣服,悄声对我说:“别慌,你跟在我后面!”
近了,不时喷出火舌的碉堡,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午夜时分,无名高地上完全静了下来。
“啾儿,啾儿……”“唧唧,唧唧……”纺织娘,金钟儿,蛐蛐儿,还有—些不知名的虫儿,轻轻奏起了小夜曲。
我和靳开来偎依在山岩下的茅草丛中。
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贴着我的耳根问:“指导员,你,在想啥?”
“我……没想啥。”
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没想你老婆吗?”
“这种时候,我可顾不上想她了。”
“你老婆肯定很漂亮吧?洋味的?”
“带点洋味。不过,还是土气点好。”
过了会,他又悄声自言自语:“我那小男孩四岁了,长得跟我—个熊样。下月六号是他的生日。咳……真想能抱过他亲他几口。”
我们开始闭目养神。这时,我才觉出,被汗水多次浇透的军装已硬似铁甲,双腿沉得象两根木椽一样不能打弯,周身热辣辣地胀痛。
“叮铃铃……”头顶上传来电话铃声。接着是咿哩哇啦的喊叫声。噢,是敌堡里的敌人打电话。神经一收缩,身上的疲惫感顿然消失了。
置身于敌人的碉堡之下,我才深深地感到,这里已绝对没有啥将军后代和农民儿子的区分了。我们将用同样的血肉之躯,去承受雷,去承受火,去扑向死神,去战胜死神,一起去用热血为祖国写下捷报!

乳白色的晨雾象纱幔一样轻轻飘散,东方显出了朦胧的光亮。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粱三喜发出了冲锋的信号!
这时,卧在我身边的靳开来早已跃起身,他倚在岩石一侧,肩扛四○火箭筒,眨眼间便扣响了扳机。但闻“轰”地一声巨响,敌碉堡刚喷出一缕火舌,便腾空飞上了天!
几乎是同时,离我有三十余米远的战士“北京”也肩起“八二无”,扳机一动,肩后便喷出长长的火龙(八二无后坐力炮发射时两头喷火,从后面喷出的火柱长达二十五米。)。
“指导员,卧倒”,随着靳开来的喊声,我忙卧到在岩石下。被炸碎敌碉堡水泥块儿,象雨一般刷刷落在四周。
一声声巨响按二连三地传来,无名高地上腾起一股股硝烟气浪。显然,从左侧接敌的梁三喜他们,也进展顺利……
靳开来和战土“北京”朝前跃进,我率火力掩护组迅速占领了有利地形。这时,无名高地顶端右侧,又有两个碉堡喷出火舌……
“打!”我趴在轻机枪后扫射着,掩护组一齐压制敌火力,把敌人的火力引过来了。靳开来和“北京”各扛着自己的家伙,分别绕到敌堡一侧,真是炮口当刺刀,他们离敌堡都只有五十米左右的样子。只听两声巨响,又见两个敌堡飞上了天!
声声巨响过后,我们纷纷跃起身,饿虎扑食般冲上了无名高地。这时,从左侧出击的粱三喜他们也扑过来了。
扼守在堑壕中的敌人想负隅顽抗,我们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扫,既来不及喊啥“诺松空叶”(缴枪不杀),也来不及呼啥“宗堆宽洪毒兵”(我们宽持俘虏),当敌人还没明白过是啥回事时,便死的死,窜的窜了……
战斗进行得如此干净利落,前后只用了十多分钟!梁三喜激动地拍着战士“北京”的肩说:“行!真不愧是从北京送来的战斗骨干!战后,我们首先为你请功!”说罢,他大声命令大家:“赶快清理阵地,进入堑壕,防敌反冲锋!”
大家立即进入敌人遗弃的堑壕,做好战斗推备。
我当时万万没想到,战斗从这时起便进入了极其残酷的时刻。事后,我们才清楚,仅这无名高地上就驻有敌一个加强连,而主峰上则是敌人的营部和一个120迫击炮排。
眼下,主峰上的敌人把一发发炮弹倾泻到无名高地上。炮弹呼啸着,在我们占领的堑壕周围炸开。浓密的烟雾,象一团团偌大的黑纱,遮住了太阳,遮住了蓝天。罩在我们头顶上。泥土、石块、敌人丢弃的枪支,合着炮弹片的尖叫声,狂飞乱迸……
每当炮击过后,敌人便从三面发起冲锋。
由于我们取得了立足点,敌人的头两次反扑被我们压下去了。但是,连里已有八名同志牺性,十一名同志负了伤。
敌人又一次极为疯狂地炮击之后,第三次反扑开始了。
我和靳开来每人抱着—轻轻机枪,带领—排扼守在阵地西侧。这时,三十余名敌人在他们的火力掩护下,喊着、叫着,分梯次向我们扑来。
我们向敌猛烈扫射。因敌三次反扑的时间相隔太短,不大会,我们的枪管都打红了,不能继续射击了。
“快,拿手榴弹来!多,要多!靳开来把帽子一丢,亮出了光头。
幸好,敌人丢弃的阵地上,到处是成箱的弹药和横七竖八的枪枝,而且全是中国制造。我忙搬过一箱手榴弹,递给靳开来几枚。
“拧开盖,全给我拧开盖!”靳开来吼叫着,顺手便甩出了几枚手榴弹,“换枪,都快换枪!”
眼前有靳开来这样的勇士,懦夫也会壮起胆来!是的,越怕死越不灵,与其窝窝囊囊地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拚!
我把手榴弹盖一个个拧开,靳开来两手左右开弓,把手榴弹“嗖嗖”甩向敌群。战土们抓紧时机换了枪……
敌人射来的子弹暴雨般在我们面前倾泻,蝗虫般在我们身边乱跳。有几个战士又倒在堑壕边牺性了。每分钟内,我们都承受着上百次中弹的危险!
……战争,这就是战争!它把人生的经历如此紧张而剧烈地压缩在一起了: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失望、亢奋与悲恸,瞬间的生与死……这一切,有人兴许活上十年、五十年。不见得全部经历到,而战争中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之内,士兵们便将这些全部体味了!
阵地前又留下一片横倒竖歪的敌尸,敌人的第三次反扑,又被我们打退了。
主峰上的敌人已停止炮击,战场沉寂下来。
我和靳开来走至堑壕中间地段,碰上了梁三喜,见他左臂上缠着绷带,便知他在刚才打退敌人反扑时挂花了。我和靳开来忙察看他的伤口,他抬起左臂摇了摇:“还不碍事,子弹从肉上划了一下,没伤着骨头。”
战士们把烈士遗体一个个安放在堑壕里。初步统计,全连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
没有人再流泪了。是的,当看惯了战友流血时,血不能动人了!当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战友时,活下来的人便没有悲伤了!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这时,梁三喜见三班战士段雨国倚在三班长怀中,便问:“怎么,小段也负伤了?”
“没有。”三班长说,“他晕过去了,渴的。嗨,小段也算不简单,拂晓进攻时,他只身炸了一个敌碉堡。”
“看不出这小子也算有种!”靳开来不无夸奖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梁三喜把他的半壶水送给三班长:“快,全给他喝下去。”
三班长不接,梁三喜火了:“战场上,少给我婆婆妈妈的!”
三班长把水壶里的水慢慢流进段雨国的嘴里。过了会,段雨国苏醒了。
三班长对小段说:“这是连长的水,全连就他这半壶水了!”
段雨国慢慢睁开眼,望着梁三喜。他的嘴蠕动着,泪水顺着脸上淌下来……
我们尝到了上甘岭上的那种滋味。
在敌人反扑的间隙,梁三喜已两次派出战土在这无名高地周围到处找水,找吃的。别处均没发现有水,就敌人营房旁边有口并,但是,经过卫生员化验,井中已放上毒了。敌人已撤离的营房里,大米倒不少,一麻袋一麻袋的,麻袋上全印着“中国粮”的字样。可没有水,要大米有啥用啊!
时已中午,赤日当头,烤得我们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
三班长望了望我和梁三喜,嗫嚅地说:“山脚下……有一片甘蔗地……”
靳开来象是没听见三班长的话,朝我伸出手:“指导还有烟吗?娘的,我的烟昨天穿插时跑丢了!”
我摇了摇头。出发前我带着两条烟,穿插时被我扔掉了。
梁三喜掏出他的“红塔山”,一看,还剩两支。他递给靳开来一支,将另一支折一半给了我。
靳开来点起烟,贪婪地吸了两口:“指导员,是否让我去搞点‘战斗力’回来?”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战斗力”是什么,便站起来说:“让我带几个战土去吧,搞它一大捆来!”
靳开来站起来把我按下:“还用你去!你当指导员的能有这个话,我就高兴!这犯错误的事,我哪能让你们当正职的去干!反正我靳开来没有政治头脑已经出名了,如果不死在这战场上,回国后宁愿背个处分回老家!”
战前,上级曾严厉地三令五申:进入越南后,要象在国内那样,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动越南老乡的一针一线。违者,要加倍严肃处理。
靳开来又牢骚开了:“自己的老百姓勒紧了裤腰带,却白白送给人家二百个亿!今天,奶奶的,我不信二百个亿就换不了一捆干蔗。”说罢,他转脸对三班长,“带上三班,跟我走!”
靳开来跃出堑壕,带三班走了。我和梁三喜有气无力地在堑壕里走着,察看各班、各排的情况。全连又有三个伤号,因流血过多和缺水牺牲了。活下来的同志们个个口干舌燥,偎依在烈日下的堑壕里,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
渴得要命。水,在这种情况下,不也可以说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梁三喜也坚持不住了,他和我坐下来。他倚在堑壕边上,长吁了口气。
猛然间,从高地右下方传来“轰”的一声响,我和梁三喜认为是主峰上的敌人又要进行炮击前的试射,忙一下站起来,让战士们进入射击位置,做好击退敌人反扑的准备。可等了会,却不见一点动静。
这时,三班长扛着一大捆甘蔗,跑进堑壕:“不,不好了!我们回来的路上,副连长踩响了地雷!他……他干啥事部非得他走在前头不行,他……”三班长放声哭了。
不大会,三班的战土们把靳开来抬到堑壕边沿,我和梁三喜忙上前把勒开来接进堑壕里。他躺在地上,左脚被炸掉了,浑身到处是伤。我们忙为他包扎。
他极度痛苦地翻了下身,把我们推开:“不,不用包扎了……我,不行了。让……让大家吃……甘蔗吧……”
“副连长,你……”梁三喜一头扑在靳开来身上,抽泣起来。
靳开来用手抓摸着粱三喜的肩:“连长,你……多保重!我……死了也没事,还有他们弟兄三个……”
“副连长……”我呜咽着。
靳开来侧脸望着我:“指导员,我……是个粗人,说话冲,你……多原谅……”
“副连长……”我哭出声来了。
他吃力地用手指了指他左胸的上衣口袋:“指导员,帮我拿……拿出来,不是什么豪言壮语,是……是全家福……”
我脑中倏地闪过他跟高干事说过的话,忙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拿出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他、他的妻子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
我含泪忙把照片拿到他眼前,他用颤抖的手接过照片:“我……要去了,让我最后再……再看一眼……”
赵蒙生哽咽着,讲不下去了。
过了会,他擦了擦泪对我说:“副连长靳开来就是这样牺牲的。现在想起他来,使我揪心难过的并不全在于他的死。”
段雨国插话:“回国后评功评模,指导员多次向团里为副连长请功。但是,副连长连个三等功也没能立上!”
赵蒙生接上说:“如果按个人取得的战果评的活,我们副连长绝对可以评为战斗英雄!如果他口袋里果真有一小本豪言壮语,那就更能宣扬出去!可当我们如实把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写成材料报到团里,团里有人说:‘靳开来此人,思想境界一贯不高,是个牢骚大王。战前提他当副连长,他说让他去送死!再说,他是为一捆甘蔗死的,严重地破坏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且不说,死得不值得吆!’”。
“值得,他死得完全值得!”段雨国嚷起来,“是人都会有缺点,他发牢骚也不是没缘由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副连长在我们九连的心目中,永远是大义凛然的英雄!没有他搞来的那捆甘蔗,我们当时都渴晕了,我们能攻上364高地主峰吗?!”
我们仨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大阵子,赵蒙生长叹了口气,接下去讲述这场未完的战斗。

战斗愈来愈残酷了。
当我们每人分到的两根甘蔗刚刚嚼完,主峰上的敌人居高临下,又一次向我们实施炮击。这次炮击比前几次更疯狂,更凶狠,炮击持续了长达半小时之久。无名高地上,我们作为依托和立足点的堑壕,前后左右,到处弹坑累累。扑面的硝烟使我们睁不开眼,浓重的梯恩梯味儿呛得我们喘不出气。
炮击刚停,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堡,用平射的高射机枪、轻重机枪,向我们这无名高地扫射……
显然,敌人是要从南面反扑了!
“三排,压制敌火力!”梁三喜大声喊道。
我们刚从堑壕里探出头,便见一群敌人已爬上堑壕前的陡崖,离我们只有十几米了!
“打!”梁三喜边喊边端起轻机枪,对着敌群猛扫!全速奋起向偷袭过来的敌群开火,瞬间,阵地前的敌人便被我们打得如同王八偷西瓜,滚的滚,爬的爬……
这群敌人是从主峰上下来的。他们趁炮击时我们无法观察,便越过主峰和无名高地间的凹部,偷袭到我们的阵地前沿。真险啊,如果我们稍迟几秒钟发现他们,他们就扑进我们的堑壕里来了!
当敌人的反扑又被我们打退后,敌戏双方又平静下来。
这时,报务员跑到粱三喜跟前,说营长在报话机中呼叫九连。
梁三喜极其简要地向营长报告了我们攻下无名高地的经过。营长在报话机中告诉我们:营指挥所和营所属另外三个连队,离我们这无名高地直线距离还有十公里左右。预定的穿插计划因战局发展被打乱,他们已不能按预定方案按时到达预定位置了。眼下,三个连队正分头扼守山口要道,阻截从第一线溃逃下来的敌兵,保证大部队全歼逃敌。因此,他们一时腾不出兵力来支援我们。营长还收回了他昨天对我们的批评,并传达了师、团首长对我们九连的嘉奖今,说我们昨天的穿插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是的,当他们也在我们昨天的穿插路上走一走时,他们便会晓得我们九连为啥误了122分钟!
“困难,你们有啥困难吗?”营长问。
“伤亡已超过三分之一,断粮断水!”梁三喜喊道,“水,主要是缺水!”
“坚持,你们想办法坚持!要坚持到明天头午,我们才能上去!”少停,营长减道,“团首长指示,如果攻下主峰有困难,你们就坚守在无名高地上,等我们上去再说!”
“不行,我们不能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要死,也只有到主峰上去死!”
“怎么?你是梁三喜还是靳开来,牢骚不轻呀!”
“报告营长,靳开来已经牺牲,我是梁三喜!”梁三喜脸色铁青,“主峰上有敌人的追击炮炮阵地,一个点地朝我们头上打炮如果在这无名高地上坚持到明天头午,九连必将全连覆没!”
…………
跟营长通罢电话,梁三喜对我说:“指导员,召开个党员会吧。”
我忙通知党员开会。这时,一些不是党员的战士,也纷纷把他们早写好的火线入党申请书递到我手上,问我可不可以列席参加党员会。我眼里一热,忙说:“可以,绝对可以!”
此时要求入党,绝不是去领取一张谋取私利的通行证,而是准备向党献出一腔热血!
梁三喜对围拢过来的党员、非党员说:“我们不能再被动挨炮了,要主动出击!我提议组成党员突击队,去拿下面前的主峰,去占领敌炮阵地!”
战士“北京”接上说:“连长的话极有道理。看来主峰上敌兵力并不多,他们主要是靠炮来杀伤我们。只有我们站在敌炮阵地上,我们九连才能有点安全感。”
梁三喜望了望众人,宣布了两道命令,任命战前刚经升的炮排长为代理副连长,任命战士“北京”为代理炮排长。
说罢、他问我:“来不及碰头商量了。指导员,你看怎样?”
我连连点头同意。眼下让谁升官,既不需升官者为自己“走后门”,更不需有人为升官者当说客,说文了叫“受命于危难之际”,说白了便是靳开来的话,给你个带头去死的差事!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说虚的。说实话,让我指挥一个炮排,我还是颇能胜任的。不过,我用‘八二无’去炸敌碉堡还有点绝招,因此,我觉得让我作为一名炮手去行动,更能见成效。”
梁三喜一听有理,点头同意了“北京”的要求。
以党、团员为主的突击队组成了。
梁三喜当即决定:由新任命的代理副连长和他带队,分头从主峰左右侧去攻占主蜂。他让我和三排留下扼守无名高地,掩护他们出击……
“连长,你的胳臂已负过伤了!”我吼了起来,“如果你觉得我赵蒙生还有种,这突击队由我来带!”
“少废话!你有没有种,战场上大家不都看见到了吗!”粱三喜的眼里射出不容分说的光,“可讲指挥能力,你还不过关!行了,趁敌还未炮击,要分秒必争!”他转脸对战士“北京”一挥手,“带足炮弹,你和弹药手们先是顺坡滑下去,速度越快越好!”
无名高地和主峰间是个“U”形,我阵地面前的坡崖坡陡七十多度,而坡崖又完全暴露在主峰之敌的射界下。当战土“北京”抱着“八二无”炮身,和弹药手们急速从坡崖上滑下去时,主峰山半腰的两个敌碉堡,便开始不停地封锁扫射……
“三排,压制吸引敌火力!”梁三喜命令。三排对准敌碉堡开火,但狡猾的敌人并不理会,仍不时地朝我面前的坡崖实施拦阻扫射……
要通过这完全暴露在敌射界之下的坡崖,谈何容易啊!梁三喜皱起眉头。稍停,他对突击队员们大声减道:“看着点!都按我的样子办!”
说罢,只见他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中,趁敌射击间隙,飞身跃出堑壕,猛地朝山下滚进,滚进……
我惊呆了!一个基层指挥员在战斗最紧要的关头,他把忠诚、勇敢和智慧所包涵的全部内容变为沉着,继而从沉着中又产生出这果断而不惜赴汤蹈火的行动!
他成功了。
突击队员们学着他的样子,瞅准敌射击间隙,一个个先后“噌噌”跃出堑壕,滚进,急速朝坡崖下滚进……
过了会,敌人停止扫射。无名高地上安静无事,我心中越发不安。我问自己:“你不是立誓要血洗自己的耻辱吗?那你为啥不象梁三喜那样去冲锋?!”
敌人又开始拦阻扫射了。我抓过冲锋枪抱在怀中,对三排喊道:“你们坚守,我过去!”
我大步跨出堑壕,横身倒在坡崖上,拼命往山下滚进……
我当时想的是:都是爹娘生的,连长梁三喜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去做的事,我这当指导员的也应照着去做。才算称职!
也怪,滚到山间,除了感到周身麻木外,竟觉不得疼。
主峰上下全是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一接近它,便躲过了敌人的射界。我火速爬着赶上了梁三喜他们。粱三喜见我来了,也没责怪我。
三排仍不时向敌人射击,敌人也不断还击。我们在草丛中攀援而上,去接近敌堡……
爬了一大阵子,猫起腰便看见敌堡了。
战士“北京”对梁三喜说:“连长,距离最多有五十米。放心,绝对不用打第二炮,干吧!”
粱三喜点头同意。
战士“北京”当即把炮弹装进炮膛。少许,他肩起“八二无”炮身,“噌”地站起来,勾动了扳机!然而,没见炮口喷火!
战土“北京”一下卧倒在地。敌人的子弹“嗖嗖”从我们头顶上飞过……
“怎么?是臭弹?”梁三喜问。
“嗯。是发臭弹。”“北京”说着,忙把臭弹退出炮膛。弹药手赶忙又递给他一发炮弹,他又将炮弹装进了炮膛。
稍停,他又肩起炮,猛地站起身,又一次勾响了扳机,却又一次没见炮口喷火!
“哒哒哒哒……”敌人一串子弹射来,战士“北京”一头栽倒在地上!
“‘北京’!‘北京’同志……”我和梁三喜同声呼唤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战士“北京”倒在血泊中,身上七处中弹。中的是平射过来的高射机枪子弹,处处伤口大如酒盅,喷出股股热血……
呵,倒下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士兵又倒下了!他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眨眼间便告别了人生!他二十出头正年轻,芬芳的生活正向他招手!他是那样机敏果敢,他是多么富有才华!昨天晚上,他还以将军般的运筹帷握,为我们攻打无名高地献出了令人折服的战斗方案!可此刻,他竟这样倒下了!他从北京部队奔赴前线补到我们连,到限下才刚刚两天,我们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啊!五十米的距离上,他不瞄准也绝对有把握—炮—个敌碉堡!可臭弹,该死的两发臭弹!!
梁三喜怒对爬到眼前的弹药手:“他的死,你要负责任!”
弹药手沉下头不吱声。我知道,梁三喜这是由极度悲恸产生的激怒,而激怒又变为这无谓的埋怨!在同生共死的战场上,有哪位弹药手愿意出现臭弹啊!
“怎么两发都是臭弹?咳!”
“早晨打无名高地时,就已出现过一发臭弹。”弹药手伤心地回答梁三喜,“为啥是臭弹,你看看弹身上的标号就晓得……”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的血泊中,取过那发退出膛的臭弹看了一眼,递给了我。我一看,只见弹身上印着:一九七四年四月出厂。
弹药手嘟囔说:“批林批孔的年月里出的东西,还能有好玩艺!那阵儿,到处都停工停产搞大批判,军工的工人也都不上班……”
啊,我心里一阵冷飕飕!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动乱年月,不仅给人们造成了程度不同的精神创伤,还生产出这样的臭弹!如今臭弹造成的恶果,竟让我们在这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来吞食!
“奶奶的!”梁三喜气得象靳开来那样骂娘了,“要是再为了争权夺利,今天你搞他,明天他整你,甚至连死了两千多年的孔老二也拉出来批,我们就没个好!不用敌人打咱们,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台!”
这时,山左侧传来一声令人振奋的巨响,不用问,那是新上任的代理副连长带着战友们,把敌碉堡炸掉了!我们上面敌堡中的枪又急骤地响起来,一串串子弹从我们头顶上掠过……
梁三喜问弹药手:“还有几发炮弹?”
弹药手说:“还有九发。有六发是七四年四月出厂的。”
“真他XX的见鬼!扔了,把那六发全给我扔掉!”梁三喜气极了,厉声对弹药手,“你动作快点,给我拿发好弹来!”
梁三喜从战士“北京”身下双手摸过血染的炮身,把那发还在炮膛中的臭弹猛一下退出来,忿然甩出老远!他接过弹药手递过来的炮弹,一下装进了炮膛。
梁三喜肩起炮身。说时迟,那时快,他猛地站起来,眨眼间便见炮口喷火!炮弹“轰”地炸开,敌碉堡被炸得粉碎……
碎石泥尘还在刷刷下落,我们便跃起身,迎着硝烟气浪上前扑去!上来了!上来了!从左右两侧出击的突击队员,还有从主峰正面待机冲锋的步兵一排,一齐呐喊着,冲上了山顶!
我们,终于站在了364高地主峰上!
“ 注意搜索残敌!”梁三喜命令说。
我放眼望去,山顶上敌堑壕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位于山顶右侧的炮阵地上,有十几门横倒竖歪的120迫击炮,遍地是待发的炮弹,还有那一箱箱未开封的炮弹箱摆在周围……这时,我才更觉出粱三喜判断的准确,决策的正确!如果不攻占这炮阵地,我们坚守在无名高地上是会全连覆没的!
山顶上到处是巉岩怪石。我们沿着堑壕南边向西搜索。
段雨国兴冲冲地来到我和梁三喜身边:“连长,指导员,胜利啦,我们终于胜利啦!这次战斗,能写个很好的电影剧本!”
我望着段雨国那副乐样儿,真没想到他也攻上了主峰!
“隐---蔽!”只听身后的梁三喜大喊一声,接着我便被他猛踹了一脚,我一头跌进堑壕里!跟着传来“哒哒哒”一阵枪响……
当我从堑壕里抬头看时,啊!梁三喜---我们的连长倒下了!
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连长!连长!”我一腚坐在地下,把他扶在我怀中……
他微微睁开眼,右手紧紧攥着左胸上的口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这里……有我……一张欠帐单……”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头便歪倒在我的胳臂弯上,身子慢慢地沉了下去,他攥在左胸上的手也松开了……
我一看,子弹打在他左胸上,打在了人体最要害的部位,打在了他的心脏旁!他的脸转眼间就变得腊黄腊黄……
“连长!连长!”战土们围过来,哭喊着。“连---长!”段雨国扑到梁三喜身上嚎啕起来,“连长!怪我……都怪我呀……”
梦,这该是场梦吧?战斗就要结束了,梁三喜怎么会这样离开我们!当理智告诉我,这一切已在瞬息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时,我紧紧抱着梁三喜,疯了似地哭喊着……
讲到这,赵蒙生两手攥成拳捶打着头,泪涌如注。他已完全置身于当时的场景中了。
我用手擦着不知啥时流下的泪,为梁三喜的死感到极为惋惜和沉痛。
过了良久,赵蒙生才抬起泪脸,喃喃地对我说:“子弹,是一个躲在岩石后面的敌人射过来的。显然,梁三喜最先发现了敌人,如果他不踹我那一脚的话,他完全来得及躲开敌人,可为了我,他……”
段雨国内疚地哽咽说:“怪我,都怪我啊!怪我当时让胜利冲昏了头脑,才使指导员先顾了跟我说话,才使连长他……”
停了会,赵蒙生接上说:“痛哭过后,我想起梁三喜临终前没说完的那句话,我从那热血喷涌的弹洞旁边,从他那左胸的口袋里,发现了这……”赵蒙生说着,从一本硬皮日记本里,拿出一片纸,用瑟瑟发抖的手递给我,“你……你看看……”
我接过一看,这是一张血染的纸条。这纸条是三十二开笔记本纸的小半页,四指见方。烈士的笔锋刚劲,字迹虽被血浸染过,但依然清晰可辩。只见上面写着:
我的欠帐单
借:本连司务长120元
借:本团刘参谋70元
借:团后勤王处长40元
借:营孙副政教50元
…………
梁三喜烈土留下的这张欠帐单上,密密麻麻写着十七位同志的名字,欠账总额是六百二十元。
我顿感头皮麻嗖嗖的!眼下,我虽还不知梁三喜为啥欠了这么多的帐,但我已悟出,为啥赵蒙生在前面的讲述中,一再讲到梁三喜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烟末,连块手表也没有,用的牙刷只剩“八撮毛”……
赵蒙生叹息了一声,对我说:“三年多来,这血染的欠帐单一直象沂蒙山中那古老的碾盘一样,重压在我的心上。每每看到它,我便百感交集。我常常这样想,梁三喜临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是:‘这里有我一张欠帐单,我欠的帐还没偿还,还没偿还啊……”
我们又陷入沉默中。过了会,我问:“那么,最后战斗是怎样结束的?”
赵蒙生仍在擦泪,没有回答我。
段雨国说:“当时,一串子弹射来之后,我见连长倒在地上,我误认为连长是就地卧倒隐蔽。我抬头一望,见前面岩石上有个黑影,一晃便不见了。我跑过去一看,也没见敌人在哪里。这时,又过来几位战士,我们一齐搜索,才发现岩石右下侧有个洞口。我返回身来想报告连长时,见连长已牺牲在指导员的怀中。我扑上去就哭起来……当我含泪告诉指导员敌人已钻洞,指导员疯了般地站起来,喊着要手榴弹……”
赵蒙生摆手制止段雨国:“算了,算了!不必讲那些了!”
“实事求是吆!总得让如实记录这个故事的作者同志,对这场战斗有个大概的了解。”段雨国接上对我说,“……指导员把十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谁也拽不住他,他象疯了一样跑到洞口边,一下就钻进洞去。过了会,我们先是听到一阵枪声,接着是闷雷股的巨响。当时大家心想,指导员肯定牺牲了。我们打着手电,一个个钻进洞中,先把指导员抬了出来,见他额角上流着血,臀部也负了伤,他人事不醒了。接着,我们呼拉拉拖出九具敌尸,洞中的九名敌人,全让指导员那捆手榴弹给报销了!……”
“行了,别塑造我的形象了!”赵蒙生内疚地说,“比比梁三喜、靳开来、战士‘北京’、司号员小金,我算个啥!我不过是让军长和战友们骂上战场的懦夫而已!如果说我还没有愧为炎黄子孙,那是烈士们用热血净化了我的灵魂。”停了停,他望着我,“不过,使我的心灵受到更大更剧烈震动的事情,还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打完仗之后发生的。那石头人听了也会为之动情的故事,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你现在也绝对猜不到。
那么,让我给您继续讲下去吧---”

我们九连就打了这一仗。当我抱着手榴弹闯进敌洞时,洞内漆黑啥也看不见。我贴着洞壁朝前摸,摸进十几米,才听见里面有动静。敌人显然也听到我进来了,射来一串子弹,却没有打中我。我便将一捆手榴弹拉了弦,扔了过去。之后,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后来,是代理副连长带领大家,象掏老鼠洞一样又掏了两个敌洞,又炸死了十三个敌人,战斗便胜利结束了。
我是被自己甩出去的那捆手榴弹炸晕的,伤得并不重。这时,我们营的七连奉命赶到364高地,接替了我们九连。
我先是被送到师战地医院,接着又转到国内。十几天后,我的伤就痊愈了。
整个部队班师回国,凯旋门前是人海鲜花,颂歌盈耳;庆功宴上是玉液琼浆,醇香扑鼻。当活下来的我重新体味生活的美好和芳香时,—想起连里殉国的英烈们,我的心情分外沉重。
部队展开了评功活动。军里决定报请军区,授于我们九连为“能攻善守穿插连”的荣誉称号。经过群众评议,我们九连党支部决定报请上级党委,分别授于梁三喜、靳开来、还有不知姓名的战土“北京”为战斗英雄称号……
对梁三喜和“北京”同志,团里没有争议。对靳开来,不管我们党支部怎样坚持,却连个三等功也不批!
这时,有人竟提议授予我英雄称号,说我在战斗最困难的时刻,第一个只身闯进敌洞炸死九个敌人,称得上什么“模范指导员”!
我被刺眼的镁光灯和接踵来访的记者包围了。
记者们对我好象尤其感兴趣,连我的名字也具有特别的诱惑力。有位记者说我当年出生在沂蒙战场上,现在又在战场上立了功,很值得宣传。他以抢新闻的架势找到我,对我进行单独采访。并说他已想好了一篇通讯的题目:正题是《将门生虎子》,副题---记革命家庭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英雄赵蒙生。他让我围绕着这个题目提供材料。我当即把我参战前后的情况如实给他说了一遍,一下打乱了他的构思。但他仍坚持要宣扬我,并说了一大套理由:什么报道要有针对性啦,用材料要去芜取精啦,因此不需面面俱到,要以正面表扬为主……
我坚决拒绝了他:“要写,就真真实实地写,别做‘客里空’式的文章!”
是的,战争刚刚打罢,烈士尸骨末寒,我怎敢用烈士的鲜血来粉饰打扮自己!
评功活动完结后,接着进行烈士善后工作。我们连在全团是伤亡最大的连队。团里派出专门的工作组,来帮助我们做这项工作。
烈土善后工作进行极为顺利。烈士的亲属们深知亲人是为国捐躯,个个深明大义,没有谁向我们提出过任何超出规定的要求。他们最关心的是亲人怎样牺牲的。我向他们一一讲述烈士的功绩,并把授结烈土的军功章捧献给他们……
但是,当我面对靳开来的妻子和那四岁的小男孩时,我为难了。我向烈士的遗妻和幼子,讲述了副连长怎样带尖刀排为全连开路,怎样炸毁了两个敌碉堡,又怎样坚守无名高地消灭敌人。当然,我省去了副连长带人去搞甘蔗的事,我只说副连长在阵地前找水踩响了地雷……
当靳开来的遗妻抬起泪眼望着我,对这位来自河南禹县一个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我已无言安慰。所有烈士亲人都有一枚授于烈土的军功章(大部分是三等功)。唯独她没有……
我拭泪把我的一等功军功章双手捧给她:“收下吧,这是我们九连授给一等功臣靳开来烈土的勋章!”
这位憨厚纯朴的女合同工,双手按过军功章捧在胸前凝望着。过了会,她才把这军功章连同靳开来烈土留下的那张全家幅一起包进手帕,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她带着那四岁的小男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队。
谢天谢地,她并不晓得连队是无权决定给谁立功的(哪怕是记三等功)!我默默祝愿,祝愿那枚军功章能使她在巨恸中获得一丝慰藉,也企望那四岁的孩童在晓明世事之后,能为父辈留给他的军功章而感到自豪!
烈士亲属们都一一返回了。唯独不见梁三喜和“北京”同志的亲属来队。团政治处已给山东省民政部门发了电报和函件,请他们尽快通知梁三喜烈士的亲属来队。战士“北京”的真实姓名,在部队回国后我们通过查找对号,得知他叫薛凯华。参战前一天从兄弟军区火速赶来的那批战斗骨干,团军务股存有一份花名册。当时把他们急匆匆分到各连后,几乎所有的连队都没有来得及登记他们的姓名。因此,全团有好几个连队都出现了烈土牺牲时不知其姓名的事情……
团、师、军三级党委,决定重点宣传粱三喜的英雄事迹。让我们连多方搜集粱三喜烈土的遗物、照片、豪言壮语以及有宣传价值的家信等等,以便送到军区举办的英雄事迹展览会上展出。
当我着手组织搞这项工作时,确实作难了。
梁三喜的遗物,除了一件一次没穿过的军大衣外,就是两套破旧的军装。团里派人把两套旧军装取走了,因那打着补丁的军装,足能说明烈士生前身先士卒,带领全连摸爬滚打练硬功。团里听说粱三喜有支“八撮毛”的牙刷,又派人来连寻找,因那“八撮毛”的牙刷,足能说明烈士生前崇尚俭朴。然而,很可惜,在那拚死拚活的穿插途中,梁三喜已把牙刷、牙缸全扔在异国的土地上了……
至于照片,我们到处搜集,也没能找到梁三喜生前的留影。最后,我们从师干部科那里,从干部履历表中,才找到一张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这为画家给烈士画像,提供了唯一的依据……
我是多么悔恨自己啊!我曾身为摄影干事,下连后还带着一架我私人所有的“YASHIKA”照像机,却未能为梁三喜摄下一张照片!
至于梁三喜写下的豪言壮语和信件,我们也一无所获。梁三喜是高中二年级肄业入伍的,按说他应该写下很闪光的文字。但是,我们只找到一本他平时训练用的备课笔记本,全是些军事术语,毫不能展现烈士的思想境界……
参战前后,他在戎马倥偬中为我们留下的,就是那张血染的欠帐单!
这天,我把欠帐单拿到团政治处,想让团领导们看一下。然而,无独有偶。团政治处的同志告诉我。这样的欠帐单并不罕见。在全团牺牲的排、连干部中,有不少烈士欠着帐。五连牺牲了四个干部,竟有三个欠帐的。这些欠帐的烈土,全是清一色从农村入伍的。他们欠帐的数额不等,其中,梁三喜欠的帐数额最多。
看来,我对从农村入伍的排、连干部、以及那些土里土气的士兵们的喜怒哀乐,还是多么不知内情啊!
时间又过去了几天,仍不见粱三喜烈士的母亲及妻子来队。我多次催团政治处打听联系。这天,政治处来电话告诉我,他们已数次给山东省民政部门去过长途电话,查问的结果是:粱三喜烈士的母亲梁大娘、妻子韩玉秀,她们抱着个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孩,起程离家己十多天了。
呵,十多天了?乘汽车、坐火车,再乘汽车……我掰着指头算行程,她们祖孙三代早该赶到连队来了呀!
莫不是路上出了啥事?那可就……
我后悔自己工作不细,恨当初为啥不建议团政治处,让连里派人赶往山东沂蒙山,去接她们祖孙三代来连队……
我们连驻地不远有公共汽车停车点,我派人到停车点按了几次没接到,我更是忧心忡忡,日夜不安……
这天中午,师里的丰田牌轿车开进连里。我一看,是妈妈来了!
我忙把妈妈迎进宿舍里,给她倒了杯水:“妈……今天刚赶来?”我不知说啥是好。
“咳!坐飞机,乘火车,师里派车在车站接到我,我到师里坐了一会,就来了。”
我与妈妈相对而视,沉默无语。
妈妈比我临下九连回家休假见她时,明显消瘦了。她脸上失去了往常那乐悠悠的神采,眼圈周围有些发乌。
“你……怎么不给妈写信?”
“回国后事情太多。”
“你……你知道妈这些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呀!”妈妈眼泪汪汪,“妈是从报纸上……看到你们九连……妈才知道你没……”
我无言对答。
“那天晚上,妈要了三个多小时的电话,才……才好不容易要到‘雷神爷’。谁知,竟挨了他一顿……臭骂,打那,妈就夜夜做恶梦,一会梦见‘雷神爷’用手枪指着你,让你去……去炸碉堡,一会又梦见你满脸是血,呼唤着妈妈……”妈妈抹着泪,“妈知道在那种时候打电话也不应该,可‘雷神爷’他……他也太不讲情面了!妈是快往六十岁上数的人了,生来也不是怕死鬼!可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呀,要死,妈宁愿替你去死!
”妈妈伤心地抽泣起来。
我该说啥呀?我没有资格责怪亲爱的妈妈!
妈妈的老家在皖北。早年间外祖父一家一贫如洗,妈妈八岁上就卖给了地主当丫头。一九三八年,国民党政府为躲过日寇南逃,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造成了豫东、皖北骇人听闻的黄泛。咆哮的洪水使外祖父一家全部丧生。妈妈当时十六岁,她是抱着地主家一只洗衣的木盆,才大难未死!当年秋,她只身流浪到沂蒙山投身革命,后来当过团卫生队的卫生员、护土长、“地下医院”的指导员,师卫生科长……再后来她随大军打济南,战淮海,长驱南下……妈妈参加过上百次战斗,满满一手帕勋章闪耀着她光挥的历程。她那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能写一部比砖头还厚的书啊!……
而我,只不过刚刚参加了一次战斗!
我感到心中燥热难挨,便摘下了军帽。
“天!这……这是怎的?”妈妈发现了我额角上的伤疤,“是……是枪伤?”
“不是。是被手榴弹片儿划了一下。”
“天呀!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妈妈的声音在打抖,“疼,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
望着不时拭泪的妈妈,我心中象打翻了个五味瓶。妈妈是那样宠我,疼我,爱我,到眼下还把我当成小伢儿一般!我也曾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无比自豪、幸福、温暖!可眼下,妈妈的一举一动,竟使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就连戴在妈妈手腕上那块“欧米格”坤表,和那熠熠生辉的表链,过去我觉得那样受看,眼下却觉得有些刺眼了。
“蒙生呀,咱不穿军装往回调啦,省得央这个,求那个!”妈妈擦干泪说,“血,你也为祖国流了,问心,咱也无愧了!边境线上看来还安稳不了,干脆就脱了军装转业吧!”
我摇了摇头。妈妈吃惊地望着我:“怎么?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妈妈。
此时,我只是觉得:母爱是神圣的,也是自私的!
十一
我妈妈来队的第二天傍晚。
我正和妈妈一起在宿舍里吃晚饭,段雨国急匆匆地闯进来:“指导员,快,连长的一家来队了!”
我扔下碗筷,赶忙跟着段雨国来到接待烈士亲属住的房子里。
战上们正你出他进地忙乎着。见我进来,梁大娘和韩玉秀站了起来。床上睡着那刚出生三个多月的女娃。
段雨国对梁大娘说:“大娘,这是我们指导员!”
老人直朝我点头:“唔,唔。让你们操心了……”
梁大娘看上去年近七十岁了。穿一身自织自染的土布衣裳,褂子上几处打着补丁。老人高高的个,背驼了,鬓发完全苍白,面孔干瘦瘦的,前额、眼角、鼻翼,全镶满了密麻麻的皱纹。象是曾患过眼疾,老人的眼角红红的,眼窝深深塌陷,流露出善良、衰弱、接近迟钝的柔光,里面象藏着许多苦涩的东西。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偶然遇上,我怎会相信这就是连长的母亲啊!
我连忙双手扶着老人:“大娘,您快坐下吧。”
我把大娘扶到床沿坐下,转脸对韩玉秀:“小韩,您也坐下。”
玉秀刚坐下,床上的孩子醒了,哇哇直哭。玉秀忙转过身去给孩子喂奶,轻声哄着啥事还不知的孩子:“盼盼,好闺女,莫哭,莫哭……”
“大娘,听说你们上路十几天了。怎么才到……”
没待我说完,段雨国贴着我的耳报告诉我,大娘她们下了火车,是步行赶来连队的!
“啥?!”我心里打了个寒悸。
从火车站到连队驻地一百六十多华里,难道这祖孙三代是翻山越岭,一步一步挪来的?这时,我发现大娘和玉秀的鞋上、裤角上全沾满了南国殷红色的泥巴。昨天刚落过一场雨,路该是多难走哇!
段雨国对梁大娘说:“大娘,下了火车站不远就是汽车站,汽车能直接开到我们连的山脚下。怎么?你们没打听着有长途汽车站!”
玉秀小声说:“打听着了。”
大娘接过话:“庄稼人走点路,不碍事。”
“你们在路上走了几天呀?”段雨国又问。
“四天带一过晌。”玉秀边给孩子喂奶边说,“要不是老打听路,走得兴许还快些。”
我忙结段雨国递个眼色,不让他再问了。
在邀请烈士亲属来队时,团里已寄去了足够用的路费。这祖孙三代下了火车步行而来,是将路费用在别的事上了,还是为了省出几块钱?!粱三喜留下的那六百二十元的欠帐单,足以使我晓得梁大娘一家的日子过得该是有多难……
炊事班长带着几个战土,端着刚出锅的面条和四碟儿菜走进来。他们把面条盛进婉里,让大娘和玉秀坐到桌前吃饭。
这时,大娘从床上摸过一个包干粮的包袱。包袱是用做蚊帐用的那种纱布缝的,沾满了旅途上的尘埃。大娘解开快空了的包袱,我一看,里面包着的是些黑乎乎的碎片儿,还有几个咸萝卜头。大娘用手抓着那些碎片儿,朝面条碗里放……
炊事班长上前抓住大娘的手:“大娘!别吃这烂瓜干做的煎饼了!瞧,都挤成碎碴碴了……”
“带在路上吃没吃完。孩子,吃了不疼撒了疼,用汤泡泡还能吃。”大娘说着,又把那煎饼碴儿往碗里捧……
我眼里湿了。此时,只有此时,我才真正明白,粱三喜生前为啥因我扔掉那一个半馒头而大动肝火啊!
…………
大娘和玉秀安歇后,我打电话报告团政治处值班室,说梁三喜烈士一家已来到连队。接电话的是搞报道的高干事。他告诉我,一个月前,团政治处已给梁大娘和韩玉秀去过两次信,让她们来队时一定带上梁三喜生前的照片和写的家信。高干事让我务必抓紧时间问一向照片和家信带来了没有。因为军区举办的“英雄事迹展览会”即将开馆展出,梁三喜烈士的照片和遗物都太少,军、师政治部已多次来电话催问此事……
次日早饭后,我又去看望大娘和玉秀。
屋内已坐着几位战士和几位班、排长。玉秀去年(七八年)三月间曾来过连队,他们跟她早就认识。
玉秀显得很是年轻,中上等的个儿,身段很匀称。脸面的确跟靳开来生前说的一样,酷似在《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扮演春妮的陶玉玲。秀长的眉眼,细白的面皮,要不是挂着哀思和泪痕的话,她一定会给人留下一种特别温柔和恬静的印象。她上身穿件月白布褂,下身是青黑色的布裤,褂边和裤角都用白线镶起边儿,鞋上还裱了两绺白布(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按古老的沂蒙风俗,为丈夫服重孝)……
见我进屋,她站起来点了点头,脸上闪出一丝笑容,算是打招呼。然而,那丝笑就象在暴风雨中开放的鲜花一样,转眼便枯萎了,凋谢了,令人格外伤感。
大家都默默地抽烟,好象都不知该对烈土的老母和遗妻说啥才好。
昨天晚上,我已对全连讲过,关于粱三喜留下‘欠帐单”的事,谁要是有意无意地透露给烈士亲属知道,没二话都要受处分!大家含泪拥护我定的“干法令”……
此时,我琢磨着该怎样把话题引出来。我想应该先向大娘和玉秀介绍连长在战场上的英雄壮举,然后再问及照片和家信的事。但一看见床上躺着的那才三个多月的女娃和低头不语的玉秀,我的心就隐隐绞痛。
如果不是我下到九连搞“曲线调动”,上级派别的指导员来九连的话,粱三喜怎会休不成假啊!那样即使他在战场上牺牲了,他与妻子不也能最后见一面吗?再说,战场上粱三喜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秀哪,队伍上不是打信说要三喜的照片啥的。”大娘对玉秀说,“你还不赶紧找出来。”
玉秀忙站起身,从床上拿过个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从衣服里面找出半截旧信封递给我:“指导员,别的没有啥。他就留下过这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五岁那年照的,一张是他参军后照的。”
我接过半截信封,先摸出一张照片,一看是梁三喜的二吋免冠照,这和从他的干部履历表中找到的照片,无疑是一个底版。
当我取出第二张照片看时,那变得发黄的照片使我一怔:照片上有位三十五、六岁的农家妇女,墨黑的头发,绾着发髻,慈祥的笑脸,健康丰满。在她的怀前,偎依着两个一般大的小男孩。照片上方有行字:
大猫小猫和母亲合影留念1953年5月于上海
“啊!”我象触了电一样惊叫一声。这照片我不也有一张吗?就夹在我上高小时用的那本相册里……
我脑子嗡嗡响,转身对着粱大娘:“大娘,这照片上……”
大娘探过身来,用手指着照片:“这边这个孩子叫大猫,就是俺那三喜。那边那个孩子叫小猫,是队伍上的孩子。这照片,是大娘俺有一年到上海去送小猫时,抱着两个孩子照的……”
霎时,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周身象处在飘悠悠的云端里!呵,命运之神,你安排过芸芸众生多少幕悲欢离合啊……
在我十几岁之前,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讲过:
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国民党向山东沂蒙山区发动了重点进攻。孟良崮战役之后,为彻底粉碎敌人的进攻,我主力部队外线出击去了。
这时,我出生了。妈妈生下我第三天,池患了“摆子病”(沂蒙土话:即疟疾),一点奶水也没有。我饿得哇哇直哭。地方政府派人把妈妈和我送到蒙山①脚下的一个山村里。村中有位妇救会长,是当时鲁中军区的“支前模范”。她也生了个小男孩,那男孩比我大十天。就这样,那位妇救会长用两个奶头喂着两个孩子。为躲过还乡团的搜查,她把她的孩子取名大猫,叫我是小猫,说大猫小猫是她生的一对双胞胎……
妈妈也曾多次对我说过,那妇救会长待人可好啦,有奶水先尽我这小猫咂,宁肯让大猫饿得哭。妈妈在那妇救会长家中过了满月,治好了“摆子病”,接着又随军南下了……
直到我将近五岁时,那妇救会长才把我送到上海,送到爸妈身旁。当那妇救会长带着大猫悄悄走了之后,有十几天的时间,我天天哭着找娘,哭着找大猫哥哥……
“指导员,你……”
“指导员,你怎么啦?”
恍惚中,我听见战友们在喊叫我。
“大娘!”我呐喊了一声,扑进了粱大娘怀中。
大娘轻轻推开我:“孩子,你……你这是咋啦?”
“大娘,我……我就是那个小猫!”
“啥?!”大娘一下放开我,用手擦擦红红的眼角,望望我,摇了摇头:“不,不会……吧。”
“是!大娘,我真是那个小猫!”我哭喊着。
“你……你真格是当年赵司令的孩子?”
“嗯。打孟良崮时,他是纵队司令员。”
“你妈胜吴?叫……”
“嗯。她名叫吴爽。”
大娘又楞了会,当我又伏进她怀中时,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说:“梦,这不是梦吧……”
我伏在梁大娘怀中,心潮翻涌:呵,梁大娘,养育我成人的母亲!呵,梁三喜,我的大猫哥!我们原本都不是什么龙身玉体,我们原本分不出高低贫贱!我们是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本是同根生啊!……
注①沂蒙山是由沂山和蒙山两道纵横几百里的山脉组成的。
十二
这意外的重逢,使我的心灵受到多么剧烈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当我拿着那颜色变得发黄的照片让妈妈看时,她也蓦然惊呆了。
妈妈让我领她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子里。
梁大娘慢慢站起来,和妈妈对望着。显然,她俩谁也很难认出谁了!
一九五二年五月,当梁大娘把我送交爸妈身边后,头几年我们两家还常有书信往来,逢年过节,妈妈总忘不了给梁大娘家寄些钱。我家也常常收到梁大娘从沂蒙山寄来的红枣、核桃、花生等土特产。后来,妈妈给梁大娘家写信逐年减少。十年动乱开始后,更是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两家从此便音讯杳然,互不来往了……
“梁嫂,您……”颇具“外交才华”的妈妈,此刻竟笨口结舌了。
“老吴,果真是老吴不成?”梁大娘满脸皱纹绽出了笑容,“当年,你管俺叫梁嫂,让俺喊你爽妹子,是吧?”
“是。”妈妈应着。
“老吴!”梁大娘上前挪动了两步,用枣树皮般的双手,激动地抚摸着我妈妈的两只膀臂:“前些年那么乱腾,你能好胳臂好腿的活过来,不易哪!那帮奸臣,天打五雷轰的奸臣,可把你们整苦了哇……”
妈妈无言以对。
梁大娘上下打量着我妈妈:“一晃眼快三十年没见了。嗯,你没显老,没显老呀。赵司令(她称的是我爸爸当年的职务),他也好吧?”
“嗯。好。”妈妈点头应着。往常,每当别人说起爸爸挨斗的事,妈妈可总是滔滔不绝呀。
“只要你和老赵都好,俺和村里人也就放心啦。”梁大娘叹口气,“咳!刚乱腾那阵,有人到俺那里调查你和老赵,问你们是不是投过敌,俺当场就没给他们好颜色!沂蒙山人嘴是笨些,可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呀。
在俺那一块,谁不知你和赵司令!好人,你们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呵。打天下那阵,你们流过多少血哪……唉……唉……”梁大娘撩起农襟俺擦了擦眼睛。
“梁嫂……您,坐下吧。”妈妈扶着梁大娘坐下。
我和玉秀也坐了下来。
此时,我看出妈妈的神情是极其复杂的,梁大娘对我们越是无怨言,我和妈妈越觉不是味。
妈妈望着梁大娘:“梁嫂,您一家也都……”
“这不,俺一家子都来了。”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这坐着的是儿媳妇玉秀,那睡着的是孙女盼盼。”
沉默。
“咳---”梁大娘长叹一声,对我妈妈说,“俺那老大你没见过他,可你知道他。他小名叫铁蛋,当儿童团长时起大号叫大喜。大喜八岁就给咱八路跑交通,十二岁叫汉奸抓了去……”
梁大娘不朝下说了。
这时,我想起童年时,妈妈曾给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那铁蛋送信的故事。铁蛋八岁就当小交通员,送过上百次信,没出一次差错,老交通和首长们常夸铁蛋机灵。铁蛋十二岁那年,一次送情报让汉奸发现了。当铁蛋把纸条儿搓成团吞进肚里时,让汉奸抓住了。鬼子逼铁蛋的口供,汉奸用锤子把铁蛋满口的牙一个个全敲掉了,铁蛋没吐一点风声。鬼子把刺刀戳在铁蛋的鼻尖上,说再不开口就挑死他。铁蛋啥也没说,被鬼子用刺刀活活地挑死了……
呵,沂蒙山的母亲!你不仅用小米和乳汁养育了革命,你还把自己的亲骨肉一个个交给了民族,交给了国家,交给了战争啊!
半晌,妈妈又问梁大娘:“梁嫂,您不是还有个比蒙生他们大两岁的儿子,叫……叫栓……”
“你说俺那栓牢呀,他大号叫二喜。”梁大娘转脸对玉秀,“秀儿,二喜他是哪一年没的?”
“六七年‘反逆流’的时候,二喜哥他……”
“这流那流俺说不上来,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阵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乱了套!老干部一个个都挨批挨斗,越是庄户人觉得好的老干部,越是没个好。你要不是跟他们击反啥流,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揳!庄户人看不过,便护着老干部,成群结队地沿着沂河往南奔,躲进了大南边的马陵山①……
“一天深夜,当年在俺家住过的张县长躲进俺家来了。家里哪能藏住他,二喜便护着他连夜走了。他俩白天藏,夜里赶,一块上了马陵山……
“没多久,从济南府用大卡车拉来了‘棒子队’,说是要剿灭‘上了马陵山的土匪’②。那‘棒子队’多的看不到头,望不见尾。那架势,比蒋该死当年重点打咱沂蒙山半点也不差,甩了手榴弹,动了机关枪,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让人家用炮打死的。听说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个庄稼汉,就地挖坑埋了。到现今,连二喜的尸首也不知埋在哪里……
“唉,不细说了。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唉……”
也许梁大娘的眼泪在早年间已经流尽,也许是因二喜的惨死已时隔十余年,老人轻声慢语讲这些事时,毫不象诉说她自己的命运,而象在讲述古老的《天方夜谭》。
妈妈用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过了会,她声声发颤地对梁大娘说:“难道梁大哥他,他也是在……动乱中……”
“你说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杀树挖坑那一年……”
玉秀轻声打断婆婆的话:“是批林批孔,不是杀树挖坑。”
“不管是咋说法,反正是‘割尾巴’杀枣树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气臌症。”梁大娘转脸对我妈妈说,“老吴,蒙生离开俺枣花峪时还小,记不得事。你知道俺枣花峪为啥叫枣花峪,就是仗着枣树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枣林子,就有两千三百多棵枣树呀。每逢枣花开时,喘口气都是香喷喷的。那片枣林子是俺村的命根子,当家的打油买盐指望它,大闺女小媳妇扯块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吴,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着小车往淮海运军粮时,腿上挨过蒋该死的炮弹片儿。办初级社后,他别的重活干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枣林子。那片枣林子,大炼钢铁时被伐了一些炼了铁,但还没有挖坑刨根。后来又栽上了枣苗,那片枣林子越长越喜人了……
“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上面派来了‘割尾巴’小分队,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修大寨田。眼看着枣树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棵最老的枣树,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头树’。三喜他爹搂着那棵‘老头树’,说啥也不让人家伐,说他宁可跟‘老头树’一块遭斧头。结果,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他当场气晕了……
“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噗---,’不停地朝外倒气……
“转年夏天,一场大雷暴雨下来,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冲了个溜溜光。泥土全随着雨水流进了沂河,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山坡上连棵草也不爱长了……
“这事,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他一病就是两年多,可把在队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邮钱来,让我给他爹去抓药。那阵,三喜跟玉秀还没成亲,可多亏了玉秀忙里忙外地跑呀。洋药吃了又吃中药,熬了多少中药,玉秀最清楚不过了。到头来,钱花够了,三喜他爹也咽了气……”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帐单!
停了会,梁大娘对我妈妈说:“三喜他爹临死那阵还叨念,说杀枣树那当口,如果赵司令在就好了。按赵司令那脾气,准会给那帮人一顿匣子枪不可。”
我和妈妈都没作声。即使我爸爸当时在场,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这些年来,我爸爸也说过不少违心话,办过不少违心事啊!他当年那带楞角的“脾气”,早已在“大风大浪”中磨平了。象雷军长那样一次次敢“甩帽”的战将,毕竟是少见的啊!
“老吴,一见面,俺不该给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让你听了也伤心。”梁大娘望着我妈妈,“好啦,现在好啦!听说是毛主席过世时留下话要抓奸臣,托他老人家的洪福,共产党总算把奸臣抓起来了,一个个都抓起来了!往后,庄户人又有盼头,有盼头啦!”
这时,睡着的盼盼醒了,哭了起来。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怀里,给盼盼喂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妈妈忙站起来:“怎啦,别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说着,用手轻轻掂打着怀中的盼盼,“好闺女,莫哭,莫哭……”
梁大娘说:“是缺奶水。玉秀刚出满月,就听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够孩子吃了。”
…………
妈妈和梁大娘一家见面后,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她难受得直掉泪。让我脱军装转业的事,她再没提起过。
对梁大娘一家,我和妈妈商量该怎样帮助她们。妈妈这次来,身上没带几个钱,因我—直想调回去,手头上也没有存款。
这天下午,炊事班长要到团后勤跟卡车进城拉菜,我便将我的“YASHIKA”照像机交给他,让他想法到委托商店里卖掉。我还让他以连队的名义先从团后勤借一千元现金,我有急用。
妈妈一再嘱咐炊事班长:“呃,别忘了,买十袋奶粉,买四瓶橘子汁,再买个奶锅、奶瓶。”……
新建的烈士陵园就在我们九连驻地的山腰间。梁大娘一家来队的第三天上午,我和连里的同志们,陪粱大娘祖孙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土的墓。她们婆媳俩象所有的烈士亲属来队时一样,只是默默地站在亲人的墓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流一滴眼泪。所不同的是,梁大娘和怀抱着盼盼的玉秀,象举行仪式那样,围着梁三喜的坟,左转了七圈,右转了七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们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给亲人“圆坟”……
两天后,炊事班长回来了。他把从团后勤借来的一千元现金和买来的奶粉等物全交给了我。加上手头上还有的一点钱,我留出六百二十元准备为梁三喜烈士还帐,又凑够五百元,准备交给梁大娘。
我和妈妈又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里。
妈妈拿过一袋奶粉拆开,给玉秀讲着奶粉和水的比例应是多少。然后,她往奶锅里倒一点奶粉,开始调制。弄好后,她将奶装进奶瓶,试了试冷热是否合适,便抱起盼盼,给盼盼喂奶。
盼盼大口大口地咂奶……
梁大娘站在旁边,乐了:“在家时听他们年轻人说城里有这玩艺,俺还不信哩。啧啧,这玩艺是好……啧啧,人可真有本事,造的那奶头跟真的一样……啧啧,是好,是好……”
不大会,盼盼便咂饱了。妈妈把盼盼放在床上。盼盼睁着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们,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梁大娘更乐了,转脸对玉秀:“秀哪,这下可不愁了,不愁了!”
此时,梁大娘愈是高兴,我愈是心酸。勿庸讳言,现代文明离梁大娘她们,还是何等遥远啊!过了会,我把那五百元钱拿出来,放在大娘面前:“大娘,这点钱,请您收下。”
“孩子,这……这可使不得!”梁大娘用那枣树皮样的手拿起钱,“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她硬是把钱塞回我的口袋里。
我三次把钱掏出,梁大娘十分执拗地又三次把钱塞还给我。
“梁嫂……”妈妈伤心地说,“您如果……还看得起我和蒙生,您就……把钱收下吧!”
“老吴呀,这你可就把话说远了!”梁大娘忙说,“你给盼盼买来了这么多奶粉,这就帮了俺的大忙了,哪好再花你们的钱。庄户人过日子好说,俺手头上还行,还行。不缺钱。”
当我和妈妈离开这屋时,我又把那五百元钱放在了床上。
玉秀火急地追出屋来:“指导员,不行,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能收。快,您拿着……真的,俺还有钱,有钱。”
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妈妈讷讷自语:“山里人,山里人的脾气哪……”
呵,山里人!难道我们不都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吗?我们的军队,是在山沟里成长壮大;人民的政权,是从山沟里走进高楼。山沟里养育出我们的一切啊!
前些年我曾一度把拜金主义当作圣经。此时,我才深深感到,人世间总还有比金钱和权势更珍贵的东西,值得我加倍去珍爱,孜孜去追求。
极度内疚中,我看了看另外那准备为粱三喜还帐的六百二十元,我心中掠过一丝儿慰藉。然而,这慰藉很快又变为更难言状的悔恨。
是的,梁三喜烈士欠下的钱,我有财力悄悄替他偿还。可我和妈妈欠沂蒙山人民的感情之债,则是任何金钱珠宝所不能偿还的呀!
注①马陵山位于鲁南和苏北交界处。
②1967年,篡夺了山东大权的第一把手,在全省发动了所谓“反逆流”运动,首先把黑手插进了临沂地区。一大批干部和群众被迫上了马陵山。当权者便把这些干部和群众诬蔑为“马陵山游击队土匪集团”,下令从山东各地抽调了大批武装起来的“棒子队”,开进了沂蒙山区。当权者提出的行动纲领是:“不打则已,打则必歼。”据1978年12月2日《大众日报》载,当时临沂地区有四万多人被抓捕、关押、惨遭毒打,其中有569人被打死,有9000多人被打伤致残。当地驻军因不支持“反逆流”,有2000多名指战员也横遭毒打,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打伤致残。革命老根据地沂蒙山受到空前的浩劫,成为十年动乱中山东有名的“重灾区”。
十三
这天下午,高干事骑着自行车来到连里。
一见面,他车子还没放稳,就很激动地对我说:“大有文章可做,大有文章可做呀!”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
“战土‘北京’的亲属找到了!”
“在哪里?”我急问,“薛凯华的亲属来队了?”
“你先猜猜,你们的英雄战士‘北京’,也就是薛凯华烈土……”高干事非常神秘地望着我,“你猜他的爸爸是谁?”
我摇头不知。
“雷军长!薛凯华是雷军长的儿子!”
“啊!!”我大为震惊。过了会,我有些不解地问:“凯华咋姓薛?”
“军长的老伴姓薛呀,凯华是姓母亲的姓!”高干事滔滔不绝地说,“我听军里一位干事说,军长有四个女儿,只有凯华一个儿子。军长的大女儿和凯华姓薛,另外三个女儿姓雷。军长的大女儿姓薛,是因为战争年代,军长的家乡曾多次遭敌人的血腥屠杀,凡是军属都在劫难逃,所以他的大女儿便随了外祖父家的姓氏。至于凯华为啥姓薛,听说是因为军长对他唯一的儿子管教极严,当儿子上学取大名时,军长问儿子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儿子毫不含糊地说喜欢妈妈。军长哈哈大笑了一阵,说:‘那好,象你大姐一样,你也跟你妈姓吧!’于是,便给儿子取名薛凯华……”说到这,高干事突然问我,“呃,军长到你们连来了。怎么,你还没见到他?”
“没有。”
“这就怪了。”高干事楞了会,“军长乘吉普车先到的团里,他离开团时说要到你们九连来,我是跟在他的吉普车后头,一个劲地蹬车赶来的!”
我一听,忙和高干事走出屋,围着营区转了一圈,既没见有吉普车,也没见军长的影子。
回到连部,高干事这才顾上蘸湿了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
“听说军长早就得知凯华牺牲了,但直到眼下,他还没把儿子牺牲的消息写信告诉老伴。”稍停,高干事接着对我说,“凯华同志留下了一纸遗书,遗书是师里烈士收容队在埋葬他的遗体时,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的。因遗书上署名只有‘凯华’两字,当时谁也没想到他是军长的儿子。遗书原件现已在军长手里,这里有师宣传科的打印件。”说着,高干事拉开采访用的小皮夹,把一纸遗书递给我,“你看看吧,一纸遗书才华横溢,内涵相当深,相当深!”
我接过薛凯华的遗书,急切地读下去。
亲爱的爸爸:
我从北京部队赶赴前线,与您匆匆一见,未及细述。儿知道,爸爸战前的时间,可谓分秒千金也。遵爸爸所嘱,我已来到这担任穿插任务的九连。等待我们九连的将是一场啥样的恶仗,现在不管对您还是对我们九连来说,都还是个“X”。
去年冬,爸爸在《军事学术》上读到我写的两篇千字短文,来信对我倍加鼓励,并夸我有可能是个将才。
不,亲爱的爸爸,您的凯华不瞒您说,我不但想当未来的将军,更想成为未来的元帅!
嗬,您二十一岁的凯华口气多大呀!不管此乃“野心”也罢,雄心也好,反正我极推崇闻名世界的这一兵家格言:“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诚然,绝非所有的士兵都能成为将军和元帅的。举目当今世界,眼花缭乱的现代物质文明,对我们这一代骄子有何等的诱惑力呀!但是,我的信条是:花前月下没有将军的摇篮,卿卿我我中产生不出元帅的气质;恋栈北京的士兵,则不可能成为未来的元帅!未来的元帅应出自深悉士兵涵义的士兵,应来自血与火的战场上!基于此种认识,我才请求离开京都,奔赴前线,来做—场“未来元帅之梦”。
亲爱的爸爸,您去年推荐我读的几部外国军事论著,我大都早巳读过。爸爸年已五十有七,尚能潜心研究外军,儿感到可钦可佩。爸爸在写给我的信中云:“一介武夫,是不可能胜任未来战争的!”此语出自爸爸笔下,儿感到尤为振奋!有人把军人视为头脑最简单的人,错了,大错特错了!且不说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和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即使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也一去不返了!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世界列强又把科学尖端首先运用于军事。小小地球,日行八万里,转速何等惊人!现代战争,向我们的元帅和士兵,提出了多少全新的课题!如果我们的双脚虽已踏上波音747的舷梯,但大脑却安睡在当年的战马背上,那是多么危险呀!前些年儒家多遭劫难,但我却企望,我们的元帅和将军,个个都能集虎将之雄风和儒家之文采于一身!
亲爱的爸爸,写到这里,我不能不对我的父辈们怀有隐隐怜心。当新中国的礼炮鸣响之时,你们正值中年,如果从那时,你们便以攻克敌堡的精神去攻占军事科学高峰,那么,现在的你们则完全会是另一番风采!然而,一场场政治运动的角逐,一次次“大风大浪”的漩涡,既卷走了你们宝贵的年华,也冲走了中华民族多少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啊!更有甚者,有人乱中谋私利,把人民交付的权力当作美酒啜饮,那就更令人可悲可叹了!爸爸,我知道,用牢骚去对待昨天是无济于事的。那么,让你们老一代带领我们新一代,赶紧去抡救明天吧!
亲爱的爸爸:马上就要集合了,您戎马生涯大半生,打仗意味着什么,勿庸儿赘言。如果战场上我作为一名士兵而献身,当然不需举国为我这“未来的元帅”举行葬礼。不过,能头枕祖国的巍巍青山,身盖南疆殷红的泥土,我虽死而无憾,也无愧于华夏之后代,黄帝之子孙了。
此次战争胜券稳操,凯旋指日可待。祝爸爸键康长寿!
您的爱子:凯华敬上1979年2月16日下午四时
爸爸:参战前连里包的“三鲜”水饺,眼下尚未出锅,容我再赘几笔: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望爸爸缓一些日子再把我牺牲的消息告诉我最亲爱的妈妈。如果说爸爸那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严厉父爱不会使儿沦为纨袴子弟的话,那么,妈妈的拳拳慈母之情,则更使儿倍觉人间的温暖。此时,一想起妈妈,儿就泪洞信笺,在爸爸蒙难之时,是妈妈带我闯过了生活的险关驿站!妈妈的心脏不太好,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压力了。
另:妈妈曾多次让我改为父姓,一旦我牺牲,儿愿遵从母命。望爸爸转告组织。
再:当爸爸站在我墓前的时候,我望爸爸切莫为儿脱帽哀悼,只要爸爸对着儿的墓默默望几眼,儿则足矣!这是因为,爸爸脱帽容易使儿想起爸爸“甩帽”。“十年”中,爸爸每次“甩帽”都横遭罹难!儿在九泉之下,祝愿爸爸永远发扬“甩帽”精神,但儿却惧怕那常常惹爸爸“甩帽”的年月会卷土重来!不过,谁要再想给中华民族酝酿悲剧,历史已不答应,十亿人民也决不会答应。看来,我的担心又是多余的。
儿:凯华又及
一纸遗书,令我荡气回肠!
“赵指导员,你……”高干事见我热泪滴滴,有些不解!
我并非感情脆弱,我在战场上目睹了凯华的大智大勇,此时捧读他的遗书所产生的激动,是局外人压根不能体味的呀!
屋外传来吉普车响。我和高干事出屋一看,正是军长坐的吉普车,却不见军长在车中。司机告诉我们,军长从团里又到了营里看了看,他现在已到烈士陵园去了,一会就到连里来。
我和高干事沿着新修起的路,直奔山腰间新建的烈士陵园。
只见军长站在写有“薛凯华烈士之基”的石碑前,默默为薛凯华致哀。许是遵照儿子的遗言,他没有脱帽。过了会,他后退一步,庄重地抬起右手,为长眠的儿子致军礼。良久,他才把右手缓缓垂下……
我和高干事轻轻走过去,只见军长老泪横流,大滴大滴的泪珠洒落在他的胸前……
“遵照凯华的遗愿,你们给团政治处写份报告,把凯华的姓……改过来吧。”军长声音嘶哑地对我说,“另外,我拜托你们,给凯华换一块墓碑,把‘薛’字改为‘雷’字……”
我擦了擦泪眼,连连点头应着。
这时,高干事打开照像机,要为军长在烈士墓前拍照,被军长挥手制止了。
“你,是团里的报道干事?”
“是!”高干事立正回答。
“宣传凯华一定要实事求是。”
“是。”
“不要在凯华改随父姓这事上做文章,报道中还是称他为薛凯华。”
“是。”
“凯华就是凯华,文章中不要出现我的名字。半点都不要借凯华来吹捧我。”
“是。”
“关于九连副连长靳开来没有立功的问题,请你给我搞份调查报告。”
“是。”
“十天之内寄给我。”
“是。”
“战场上,靳开来打得不错吆”
“是。”
“你俩先回去吧,”军长对我和高干事说,“我在这里再停一会……”
我和高干事离开了烈士陵园。当我俩走十几步回头望时,只见军长低头蹲在凯华的墓前,一手按着石碑,辕身瑟瑟颤抖。当我们转身朝山下走时,隐隐约约听见军长在抽泣……
十四
我把凯华是军长之子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先是愕然,后是叹息,半晌没说一句话。
我从妈妈住的屋里走出来,站在营区外的路旁等候军长。不大会,军长从山上下来了。
军长先看望了梁大娘一家,才来到连部坐下。他让我向他汇报了梁大娘一家的遭遇,并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他指示让我抽空多跟梁大娘和韩玉秀唠唠家常,连里要尽量帮助梁大娘一家解决些具体因难,有些长期需要解决的问题,可通过部队组织反映给地方政府……
开晚饭时,军长亲自去把梁大娘一家请到连部里,陪着梁大娘一家吃饭。军长让我喊我妈妈一块来就餐,但妈妈推说她身体不舒服,没来……
吃过饭,军长让我带他到我妈妈住的屋里。
“吴大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军长进门便嚷道,“不过,我知道你吴大姐是有意躲开我!”
半倚在床上的妈妈忙坐起来,朝军长点了点头。
“我这次到九连来,一是想在凯华的墓前站站,但主要还是想见见你这吴大姐!不过,有言在先,我老雷可不是来负荆请罪的!”军长说罢,坐了下来。
妈妈尴尬无语。
“吴大姐,老实对你说,我老雷早有思想准备。准备打完仗后,你哭着来跟我算帐,跟我来要儿子!”军长点起一支烟,重重地抽了一口,“蒙生虽没死在战场上,但也是九死一生吆!”
“老雷,您别……”
“不。你听我把话说完。不错,我在电话上臭骂了你一通,我那是忍无可忍!你可以恨我‘雷神爷’不近人情,但我老雷至今不悔!吴大姐哪,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呀!你出面打电话,你为啥不让我那指挥千军万马的老首长跟我打交道?他可以给我下指示,让我执行吆!但是,我量他不会,也量他不敢!那种时候,你竟敢占用我前沿指挥所的电话,托我办那种事,你……你,你就没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吗?!”军长激动地用手指“咚咚”敲打着桌面。压了压火,他接上说,“要是时间后退三十几年,如果我‘雷神爷’托你大姐办那种军人最忌讳的事,你会咋办?骂我一通,搧我两耳刮子,那是轻的!给我一粒枪子,算我活该!当年是个啥样情景?‘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东洋’吆!那首歌,还是你吴大姐一句一拍教我唱会的,唱得热血沸腾吆!”
“老雷,您别说了……”妈妈啜泣起来。
“不。我今晚的话多着呢!你这次来,我满足你的要求。我老雷没有忘记我当年说过的话:有恩不报非君子!没有你吴大姐把我从死尸堆里背出来,我‘雷神爷’能活到今天当军长吗?!”军长一下拧死烟蒂,站了起来,“行呀!只要蒙生本人也同意,你这遭来可以把他领回去!穿着军装回去可以,脱掉军装回去也行!我老雷办事图干脆,这次,我签字!我画圈!”
“老雷……”妈妈哭出声来了。
“但是,签字画圈之后,我的吴大姐呀,我老雷得让你扪心问一问!那么办了,是报你的恩呢,还是把你往泥坑里推呢?那么办了,死去的烈士会不会答应?养育我们的人民能不能答应?!别的不说,单说四三年秋在沂蒙山的那场突围战,我带的那个营是整整四百人哪!可—仗下来,当吴大姐你把我从死尸堆里背地来后,活下来的有多少?只有四十三个幸存者,刚过十分之一呀……”
军长的声音沙哑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发湿的眼睛,又坐了下来。他又点起一支烟,轻轻地喷吐着。
妈妈不停地拭泪,军长看看她,放缓了声调:“在延安整风的时候,我们曾学过郭老写的《甲申三百年祭》。那时候体会还不深。现在回过头来看,打天下,坐天下,居功骄傲,贪安逸,图享受,会毁掉一切的!前些年我靠边站,得空啃了几本古书,我反复诵读过社牧的《阿房宫赋》,杜牧就秦王朝的灭亡,发出这样的感叹:‘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我们党作为工人阶级的先进部队,当然不可与历代农民起义相提并论。不过,两千多年封建特权的劣根性,资产阶级腐朽发霉的毒菌,在我们党内还是很有些市场呵!我们还有没有‘倒退’之虞呢?是否还要让我们的后人来“哀’我们呢?这完
全取决于我们自己!”军长抽了口烟,看看我,“经过十年动乱后,现在有人指责青年一代‘看破了红尘’。那么,我们这些老家伙中有没有所谓‘否破红尘’的?依仗权势,胡作非为,互开后门,损公肥己……发展下去,不得了哇!老百姓有句土话,叫作上梁正下梁歪。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做出样子来,咋去教育青年一代?蒙生现在是功臣了,我不好再批评他。他过去之所以那样,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吴大姐呀,难道你这当妈妈的就没有责任吗?”
妈妈含泪点了点头。
军长望着我妈妈:“你八岁卖给地主当丫头,我七岁就给东家放牛。现在给青年人忆苦思甜,怕是起不到明显作用了。但我们这些老家伙常想想过去的苦。那还是很有好处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列宁算是把话说到家了!”军长弹了弹烟灰,又吸了口烟,“六五年我到北京开会时,和陈老总进行过一次长谈。当谈到我们当年在山东时,陈老总意味深长地说,在他进棺材之前,他忘不了山东父老!当然,我们的陈老总不单是指山东父老,他指的是人民!要说报恩,我们要一辈子报答人民的大恩大德,而不是把我们当成人民的救世主!革命,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呀!”
一弯月儿在窗棂上探出头来,投进点点银辉,屋内,静极了。
“今天见到梁大娘,别提我心里是啥滋味儿。”军长深沉地说,“吴大姐,你的蒙生是吃着梁大娘的奶长大的。可你看看梁大娘穿的那身衣裳,你再看看梁三喜留下的那欠帐单,你就不难想象出,她们还过着啥样的日子啊……”
军长的眼里闪着泪光,妈妈也在抹泪。
“不错。吴大姐,十年动乱中,你我这些老家伙们都吃过苦,挨过整。可我要说,受苦受难最厉害的不是我们,是梁大娘那样的老百姓!不必隐讳,就是我在蹲班房时,我吃的用的也比梁大娘她们好得多,甚至可以说没法比。……咳!”军长喟然长叹一声,“我那凯华十五岁时和他四姐一起,到延安延川县插队,住在我当年的一个老房东家里。七七年春那阵我还没复职,我专程去米脂县看望我那老房东。谁会相信呀,老房东全家八口人,却只有五个吃饭的碗,他们连吃饭的黑碗都买不全。当时,我……延安,那更是养育革命的圣地啊!”
“老雷,别……别说了……”
“我……不说了。说起来我真想大哭一场!前些年老百姓身上的肉早已不多,可‘尾巴’倒不少,一个劲地割,割,割!自己‘出有车,食有鱼’,过得舒舒服服的,咋就不睁眼看看老百姓?别说党性了,问问我们的良心何在?!革命,共产党因为穷才革命。治穷,本是共产党人的天职呵……”
屋内的空气又凝结了,沉重的气氛象铅块,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轻声对军长说:“这次打仗,我们团里有许多烈士留下了欠张单,他们都是从农村入伍的。”
“这件事情,我们是要向中央报告的。”军长说,“极左路线,可把老百姓害苦了。”
过了五、六分钟,军长的情绪才平静下来,这时,他问起我们九连的战斗情况,我一一作了汇报,并向他重点介绍了梁三喜和靳开来参战前后的表现……
军长听罢又站起来:“这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象梁三喜他们,尽管十年动乱给他们留下了难言的苦楚,但当祖国顼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以身许国!”军长激动地挥着右手,“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这就是伟大之所在!我们的事业是有希望的,这就是希望之所在!鲁迅说‘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梁三喜他们,真正称得上是我们的民族之魂!”过了会,军长又坐下来。他看了看表,“不早了,夜深了。”
他又简单地问起凯华牺牲时的情况,我回答了他。但那两发臭弹的事,我却压根没敢告诉他。我不忍心让这位虎将再怒发冲冠地“甩帽”了。
这时,炊事班长推门进来,慌慌张张地对我说:“指导员,韩玉秀不见了!”
我一听,急忙奔出屋。见梁大娘站在院子里,我问她是咋回事,她说她打了个盹,拉开灯睁眼一看,就不见玉秀了……
边境线上时有越寇的特工队员潜进来活动。我顿时慌得六神无主。战土们也都起来了,我忙带大家在营区周围寻找,也没见玉秀在哪里。
“玉秀她,会不会到三喜的坟上去了。”梁大娘对我说,“自打听到三喜没了,玉秀怕淹伤心,她没敢当俺的面哭过……”
我忙带着几个战土赶到烈士陵园。一钩弯月斜挂中天。当我们离梁三喜的坟还有十几米远时,见一个人趴在坟上。无疑,那是玉秀。我让大家停下来。
山崖下,竹林中,草丛里,传来虫儿的声声低吟,却听不见玉秀的哭声。
过了一大会,我们才轻轻走近梁三喜的坟前,只见玉秀把头伏在坟上,周身战栗着,在无声地悲泣……
“小韩,您……哭吧,哭出声来吧……”我呜咽着说,“那样,您会好受些……”
玉秀闻声缓缓从坟上爬起来:“指导员,没……没啥,俺觉得在屋里闷……闷得慌……”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泪光莹莹的脸,“没啥。俺和婆婆快该回家了,俺……俺想来坟上看看……”
满天星斗象泪人的眼睛,一闪一眨。苍穹下的一切,在我面前全模糊了。
十五
次日,军长离开连队到军区开会去了。临行前他又一再嘱咐,让我们好好关照梁大娘一家。
梁大娘和韩玉秀在连里又住了一个星期,便说啥也待不住了,非要回去不可。我知道是无法挽留她们了。
再说,住在连里,举目便是烈士新坟,这对她们也无疑是精神的折磨。我想,一切留待今后从长计议吧,让她们早些回去,或许还好些。团里也同意我的想法。
粱大娘一家明天早饭后就要离开连队了。
这天下午,团政治处主任来到连里,一是来为梁大娘一家送行。二是要代表部队组织,问一下梁大娘家有哪些具体困难。因为,对于象梁三喜烈士这样不够随军条件的直系亲属及子女,抚恤的事需部队和地方政府联系商量。据我们了解,在农村中,对家中有劳力的烈士父母,一般是可照顾可不照顾;对烈士的爱人及子女,按各地生活水准不同,有的每月照顾五元,有的每月照顾八元……情况不等。团里想把梁大娘一家无依无靠的情况,充分向地方政府反映一下,以取得民政部门对梁大娘一家特殊的照顾。
粱三喜烈士没有给他的亲人留下什么遗产。他的两套破旧军装被作为有展览价值的遗物征集之后,团后勤又补发了两套新军装。再就是他生前用塑料袋精心保管的那件军大衣。
我拿着那件军大衣和两套新军装,准备交给韩玉秀。
当我和政治处主任走至梁大娘一家住的房前时,玉秀正坐在水龙头下洗床单和军衣。这些天来,不管我和战土们怎样劝阻,玉秀不是帮炊事班洗涮笼屉布,就是替战土们拆洗被子,一刻也闲不住……
“小韩,快别洗了。”我对玉秀说,“快进屋来,主任代表组织,要跟您和大娘谈谈。”
玉秀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擦擦手,跟我和主任进了屋。
我把那两套新军装和塑料袋里的军大衣,放在玉秀的床上:“小韩,这是连长留下的……”
玉秀用手一触那盛军大衣的塑料袋,“啊!”地尖叫一声,扭头跑出屋去。
我忙跟出来:“小韩,您……怎么啦?”
玉秀满脸泪花,把两手插在洗衣盆里,用劲搓揉着盆中的衣服。
“小韩……您?主任要跟您谈谈。
她上嘴唇紧咬着下嘴唇,没有回答我。
“蒙生啊,你让她洗吧。”屋内的梁大娘对我说,“您早就跟同志们唠叨过,玉秀要干活,你们谁也别拦档她。她啥时也闲不住的,让她闲着她心里更不好受。洗吧,让她洗吧。明日她想给同志们洗,也洗不成了……”
从玉秀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女性忍辱负重、值得大书特书的传统美德!可此时,梁三喜留下的军大衣为何引起她那般伤痛,我困惑不解……
“蒙生,别喊她了。有啥话,你们就跟俺说吧。”梁大娘又说道。我和主任面对梁大娘坐了下来。
主任把组织上的意图,一一给梁大娘讲了。
大娘摇了摇头:“没难处,没啥难处。”
我和主任再三询问,大娘仍是摇头:“真的,没啥难处。如今有盼头了,庄户日子好说。”
面对憨厚而执拗的老人,我和主任无话可说了。
过了会,梁大娘望着我和主任:“有件事,大娘想请你们帮俺说说。”
“大娘,您说吧。”主任打开小本,郑重地准备记下来。
“咳!”梁大娘叹了口气,“说起来,俺梁家真是祖上三辈烧过高香,才摊上玉秀那样的好媳妇呀!你们都见了,要模样她有模样,要针线她有针线。家里的事她拿得起,外面的活她拢得下。她脾气好,性子温,三村五疃都夸俺命好有福……”大娘撩起衣襟擦了擦眼,“可一说起玉秀,大娘心里就难受,俺这当婆婆的对不起她呀!她过门前,三喜他爹病了两年多,俺手头上紧……她过门时,别说给她做衣服,俺连……连块布头都没扯给她,她就嫁到俺梁家来了……”
梁大娘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停了阵,梁大娘又断断续续地说:“……去年入冬俺病了,病了一个多月。俺本想打封信让三喜回去趟,可玉秀怕误了三喜的工作,说来回还得破费,就没给三喜打信说俺病了。那阵玉秀快生了,是她拖着那重身子,到处给俺寻方取药,端着碗一口一口喂俺吃饭……又擦屎又端尿的……唉,大娘这辈子没有闺女,就是亲生的闺女又会怎样,也……也比不上她呀!眼下,媳妇待俺越是好,大娘俺心里越是难受……”
梁大娘不停地用衣襟擦着眼角,我心里涌起阵阵痛楚。良久,她抬起脸来看着我和主任:“玉秀她今年才二十四岁,大娘俺不信老封建那一套。再说,三喜也留下过话,让玉秀她……可就是有些话,俺这当婆婆的不好跟媳妇说。你们在外边的同志,懂的道理多,你们帮俺劝劝玉秀,让她早……早寻个人家吧……”
“娘!您……”玉秀一下闯进屋,双膝“噗嗵”跪在婆婆面前,猛地用手捂住婆婆的嘴,哭喊着:“娘!您别……别说……俺伺候您老一辈子!”
梁大娘紧紧抱着儿媳:“秀哪,那话……当娘的早晚要……跟你说,娘想过,还是……还是早说了好……”
“娘!……”玉秀又用手捂着婆婆的嘴,把头紧紧贴在婆婆怀里,放声哭着。
“秀,哭吧……把憋在肚里的眼泪全……全哭出来吧……”粱大娘也流泪了,她用手抚摸着儿媳的头发,“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玉秀嘎然止住哭声,抽泣起来。
主任已转过脸去不忍目睹,他手中的记事本和笔不知啥时落在了地上。我用双手紧紧捂着脸,只觉得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
…………
炊事班长三天前便得知梁大娘一家要回去,他借跟团后勤的卡车进城拉菜的机会,买回了连队过节也难吃到的海米、海参、木耳、冰冻对虾等,准备做一餐为梁大娘一家送行的饭。
是的,世上任何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大娘和玉秀都有权利享用,也应该让她们尝一尝!
翌日晨。团里派来了吉普车,要把梁大娘一家直接送到火车站。
营首长来了。我妈妈也过来了。各班还选派了一个代表,和大娘一家一起就餐。
桌子上摆着二十多盘子菜。炊事班长说“起脚饺子图吉利”,还包了不少水饺。我妈妈替玉秀抱着盼盼,用奶瓶给盼盼喂奶。
我们不停地把各种菜夹到大娘和玉秀碗里,让大娘和玉秀多吃点菜。但是,夹进碗里的各种菜都冒出了尖,大娘和玉秀却没动一下筷子……
在场的人谁心里都明白,这桌菜并不是供大家享用的,其作用只不过是借劝饭让菜,来掩饰大家心中的伤感罢了。
在大家一再劝让下,大娘只吃了两个饺子,喝了几口饺子汤。玉秀只吃了一个饺子,喝了一口汤,便说她早晨吃不下饭,她不饿。她饱了。
战土们已陆陆续续来到连部,要为大娘一家送行。昨晚,我已给大家讲过,在大娘一家离开连队时,让大家把眼泪忍住……
这时,段雨国竟第一个忍不住抹起泪来。他—抹泪,好多战土也忍不住掉泪了。
梁大娘站起来:“莫哭,都莫哭……庄稼人种地,也得流几碗汗擦破点皮,打江山保江山,哪有不流血的呀!三喜他为国家死的,他死得值得……”
大娘这一说,段雨国更是哭出声来,战士们也都跟着哽咽起来。有人捅了段雨国一下,他止住了哭。大家也意识别不该在这种时候,当着大娘和玉秀的面流泪。
屋内静了下来。
“秀哪,时辰不早了。别麻烦同志们了,咱该走了。”停了停,大娘对玉秀说,“秀,你把那把剪子拿过来。”
玉秀从蓝底上印着白点点的布包袱里,拿出做衣服用的一把剪子,递给了梁大娘。
大娘撩起衣襟。这时,我们发现,大娘衣襟的左下角里面缝进了东西,鼓鼓囊囊的。大娘拿起剪子,几下便铰开了衣襟的缝……
我们不知大娘要干啥,都静静地望着。
只见大娘用瘦骨嶙峋的手,从衣襟缝里掏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放在了桌上!
我们一看,那全是拾元一张的厚厚一叠人民币,中间系着一绺火红的绸布条儿。
接着,又见大娘从衣襟缝隙里,摸出一叠发旧的人民币,也全是十元一张的……
大娘这是要干啥?我惊愕了!大娘身上有这么多钱,可她们祖孙三代下了火车竟舍不得买汽车票,一步步挪了一百六十多华里……
大娘看看我,指着桌上的两叠钱说:“那是五百五拾块,这是七十块。”
这时,玉秀递给我一张纸条:“指导员,这纸条留给您,托您给俺办办吧。”
我按过纸条一看,是梁三喜留给她们的欠帐单!这纸条和那血染的纸条是一样的纸,原是一张纸撕开的各一半……
顿时,我的头皮嗖嗖发麻!梁大娘心平气静地说:“三喜欠下六百二十块的帐,留下话让俺和玉秀来还上。秀哪,你把三喜留下的那封信,也交给蒙生他们吧。”
玉秀把一封信递给了我。
呵,我们在此时,终于见到了梁三喜烈士的遗书!遗书如下:
玉秀:
你好!娘的身子骨也很壮实吧?
昨天收到你的来信,内情尽知。因你的信是从部队留守处转到这里的,所以从你写信那天到眼下,已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
你来信说你很快就要生了。那么,我们的小宝贝眼下该是快出满月啦。我遥遥祝幅,祝福你和孩子都平安无事!娘看到她的小孙子(或小孙女)呱呱问世,准是乐得合不拢嘴了。
秀:从全年六月开始,我每次给你写信都说我很快就回家休假,你也天天盼着我回去。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眼下新的一年又过去一个月了,我并没能回去。尽管你在来信时对我没有丝毫的抱怨,但我从心里觉得,我实在对不起你!
一个月前,我给你去信时说我们连要外出执行任务,别的没跟你多说。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连离开原来的驻地,坐火车赶到这云南边防线来了。来到一看,越南鬼子实在欺人太甚,常常入侵我领土,时时惨杀我边民!我们国家十年动乱刚结束,实在腾不出人力、物力来打仗,但这一仗非打不可了!别说我们这些当兵的,就是普通老百姓来这里看看也会觉得,如再不干越南小霸一家伙,我们作为中国人的脸是会没处放的!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们就已经杀上自卫还击的战场了!
秀:咱俩出生在同一个山村枣花峪,你比我小八岁,虽说不上青梅竹马,可也是互相看着长大的。自咱俩建立关系和结婚以来,只红过一次脸。你当然会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三月你来连队后的一天夜里。我跟你开了个玩笑,说我说不定哪一天会上战场,会被一颗子弹打死的。想不到这话惹恼了你,你用拳头捶着我的胸膛,说我“真狠”,“真坏”!之后,你哭了,哭得是那样伤心。我苦苦劝你,你问我以后还说不说那样的话,我说不说了,你才止住了泪。你说:“两口人,谁也不能先死,要死,就—块死!”秀:我知道你爱我爱得那样无私,那样纯真,那样深沉!
但是,军人毕竟是战争的产儿,没有战争就不会有军人!秀:现在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极有可能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秀:咱俩结婚快三年了。连我回家结婚那次休假在内,我休过两次假,你来过一次连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总共还不到九十天!去年你来连队要回去的最后一个晚上,你悄悄抹了一夜泪。(眼下看来,那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知道你是那样舍不得离开我,我也很想让你多住些天。但你既挂着咱娘一个人在家不行。又惦着农活忙,还是起程了。当你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我当时心里也说不出地难受。艰苦并不等于痛苦,平时连队干部的最大苦衷,莫过于夫妻遥遥相盼,长期分居两地呀!我当时想过,干脆转业回老家算了,咱不图在部队上多拿那点钱,那点钱还不如你来我往扔在路上的多!家中日子虽苦,咱们苦在一处,不是比啥都好吗?!但转念一想,如果都不愿长期在连队干,那咋行?兵总得有人带,国门总得有人守,江山总得有人保啊!
秀:我赤条条来到这个人世间,吸吮着山村母亲的奶汁长大成人。如果从经济地位来说,我这“土包子”连长同他人站在一起,实在够“寒碜”人的了!但我却常常觉得我比他人更幸福,我是生活中的幸运儿!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那是因为有了你,我亲爱的秀!每当听到战友们夸奖和赞美你时,我心里就甜丝丝的。又岂止是甜丝丝的,你,是我莫大的自豪和骄傲!但是,每当想起你,阵阵酸楚也常常涌上我的心头。一是因为我家的那些遭遇,更是因为咱的家乡还太贫穷,你跟上我,没过一天宽裕日子呀!尽管我是被人们称为“大军官”的人,又是个月薪六十元的连职干部,可我却没能给你买过一件衣服,更别说什么象样的料子和尼龙了。然而,你却常常安慰我:“有身衣裳穿着就行了,比上不足,比下咱还有余呢!”……秀:此时想起这一切,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我只能说,你对我,你对俺梁家的高恩厚德,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忘记的!
头一次给你写这么长的信,但仍觉话还没有说尽。营里通知我去开会,回来抽空再接上给你写。
玉秀: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下面的话便是我的遗嘱:
当我死后,你和娘作为老革命根据地的人民,深信你们是不会给组织和同志们添麻烦的。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了,她本人也曾为革命做出过贡献,一旦我牺牲,政府是会妥善安排和照顾她的。她的晚年生活是会有保障的。望你们按政府的条文规定,享受烈士遗属的待遇即可。但切切不能向组织提出半点额外的要求!人穷志不能短。再说我们的国家也不富,我们应多想想国家的难处!尽管十年动乱中,有不少人利用职权浑水摸鱼巳捞满了腰包(现在也还有人那么干),但我们绝不能学那种人,那种人的良心是叫狗吃了!做人如果连起码的爱国心都没有,那就不配为人!
秀:你去年来连队时知道,我当时还欠着近八百元的帐,现在还欠着六百二十元。(欠帐单写在另一张纸条上,随信寄给你。)我原想三、四年内紧紧手,就能把帐全还上,往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可一旦我牺牲,原来的打算就落空了。不过,不要紧。按照规定,战士、干部牺牲后,政府会发给一笔抚恤金,战士是五百元,连、排职干部是五百五十元。这样,当你从民政部门拿到五百五十元的抚恤金后,还差七十元就好说了。你和娘把家中喂的那头猪提前卖掉吧。总之,你和娘在来部队时,一定要把我欠的帐一次还清。借给我钱的同志们大都是我知心的领导和战友,他们的家境也都不是很宽裕。如果欠帐单的名单中,有哪位同志也牺牲了,望你务必托连里的同志将钱转交给他的亲属。人死帐不能死。切记!切记!
秀:还有一桩比还帐更至关紧要的事,更望你一定遵照我的话办。这些天,我反复想过,我们上战场拼命流血为的啥?是为了相国人民生活得更美好!在人民之中,天经地义也应该包括你---我心爱的妻子!秀:你年方二十四岁,正值芳龄。我死后,不但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更盼望你美美满满地去生活!咱那一带文化也是比较落后的,但你是个初中生,望你敢于蔑视那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的封建遗训,盼你毅然冲破旧的世俗观念,一旦遇上合适的同志,即从速改嫁!咱娘是个明白人,我想她绝不会也不应该在这种事上阻拦你!切记!切记!不然,我在九泉之下是不会瞑目的!!
秀:我除了给你留下一纸欠帐单外,没有任何遗产留给你。几身军装,摸爬滚打全破旧了。唯有一件新大衣,发下两年来我还一次没穿过,我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装着。我牺牲后,连里的同志是会将那件军大衣交给你的。那么,那件崭新的军大衣,就作为我送给你未来丈夫的礼物吧!
秀:我们连是全训连队,听说将担任最艰巨的战斗任务。别了,完全有可能是要永别了!你来信让我给孩子起名儿,我想,不论你生的是男是女,就管他(她)叫盼吩吧!是的,“四人帮”被粉碎了,党的三中全会也开过了,我们已经看到了未来美好的曙光,我们有盼头了,庄户人的日子也有盼头了!
秀:算着你现在已出了月子,我才敢将这封信发走。望你替我多亲亲他(他)吧,我那未见面的小盼盼!
顺致
军礼!
三喜1979年1月28日
捧读遗书,我泪涌如注,我怎么也忍不住,我嚎啕起来……
我用瑟瑟发颤的手拿起那五百五十元的抚恤金,对梁大娘哭喊着:“……大娘,我的好大娘!您……这抚恤金,不能……不能啊……”
屋内一片呜咽声。在场的人们都已完全明白,是一桩啥样的事发生了!
战土段雨国大声哭着跑出去将他的袖珍收音机拿来,又一下撸下他手腕上的电子表,“砰”一下按在桌子上:“连长欠的钱,我们……还!”
“我们还!”
“我们还!!”
“我们还!!!”
……泪眼中,我早已分不清这是谁,那是谁,只见一块块手表,一把又一把人民币,全堆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当一片撕心裂胆的哭声渐惭沉下,我嗓音发哽地哀求梁大娘:“大娘,我是……吃着您的奶长大的……三喜哥欠的钱,您就……让我还吧……”
梁大娘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苍老的声音嘶哑了:“……孩子们,你们的好意,俺和玉秀……领了,全都领了!可三喜留下的话,俺这当娘的不能违……不然,三喜他在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
不管大家怎样哭劝,大娘说死者的话是绝对不能违的!她和玉秀把那六百二十元钱放下,上了车……
我妈妈已哭得昏厥过去,不能陪梁大娘一家上火车站了。战土们把东倒西歪的我,扶进了吉普车内……
走了!从沂蒙山来的祖孙三代人,就这样走了!啊,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们的上帝!
尾声
赵蒙生讲述的往事,已深深把我打动了。
我们啜泣着,谁也不再说话。
良久的沉默过后,赵蒙生擦了擦发红的泪眼,声音发涩地对我说:“就是因为那些,三年多来,我一直把梁大娘视为亲娘。我每月领到薪金后的第一桩事,便是给梁大娘写一封问安的家信,并汇去三十元钱。自然,我是有条件一次给大娘汇去上百元、甚至几百元的,但我没有那样做。我知道梁大娘并不稀罕别人的钱,我所以这样,是为了让大娘得到些精神上的安慰,让她老人家时时知道,边防线上还有一个她当年用奶汁喂大的儿子,还月月没忘了向她老人家尽一点点孝心呀!可眼下,大娘她……”赵蒙生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千二百元的汇款单,用手拍了下头,“为啥?大娘为啥把钱全给我退回来了?难道大娘一家的生活,真的不需要点添补吗?不是,不是啊……”
段雨国望着我,轻声说:“去年春天,我那阵还在九连当文书,连里推选我当代表,让我和教导员一起,专程去沂蒙山看望过梁大娘一家。由于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经济政策放宽了,梁大娘一家不再为吃犯愁了,穿得也比过去好些了。但是,我和教导员也都看到了,大娘家铺的炕席,竟有十几处补着蓝布补丁。大娘和玉秀,连领新炕席都舍不得花钱买呀!”
“为啥?这到底是为啥?”赵蒙生面对汇款单,又大声自问,“难道大娘是不宽恕我这不肖子孙吗?不会,不会的!再说,这三年多来,我没有啥事瞒着过大娘呀……”
“那是绝对不会的!”书记段雨国对赵蒙生说罢,转脸对我说,“李干事,你回山东后快去采访梁大娘吧,梁大娘真是有颗菩萨般的慈母心啊!去年春上,我和教导员去看望她老人家时,甭提大娘对我们有多好啦。吃,她怕我们吃不好;睡,她怕我们睡不宁。顿顿尽力给我们做好吃的,还悄悄把那下蛋的母鸡也宰了两只!不然,我和教导员还会多住两天的,怕再住下去把大娘累垮了,我们才不敢多停留。”
赵蒙生对段雨国说:“小段,你再帮我琢磨琢磨,大娘她为啥把钱全给退回来啊?”
段雨国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前几天,我读过一篇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说过:‘接受施舍会使人变得卑微,被人怜悯是最痛苦的事情。’梁大娘和韩玉秀是很有骨气的人,会不会……”
“啥?!”赵蒙生霍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段雨国胸前的衣扣,“你这小知识分子,你说的啥?!你……你……”
面对骤然狂怒的教导员,段雨国结结巴巴地说:“教导员,我……我……”
赵蒙生放开段雨国,满脸火辣猩红:“施舍?怜悯?别说我小小赵蒙生,我要放声问,谁,谁有权力施舍梁大娘?!谁,谁有资格怜悯梁大娘?!天经地义,她早就应该过上好日子,顺理成章,她有权利也有资格享受幸福的晚年!”
说罢,他一下坐在椅子上,两手按着额头,又痛苦地沉默了。段雨国低下头,自责地说:“教导员,我……我说错了。”
吃晚饭的时间早过了。这时,通信员进来送给赵蒙生几份报刊和一封信,催我们去吃饭。赵蒙生拆开信看了会,把信递给我:“你,看看这封信吧。”
信是赵蒙生的母亲吴爽同志寄来的。大意是:柳岚这次超假,确系患病。柳岗患的是急性肺炎,已住院二十天,绝不是通过关系开啥病假条欺骗组织。这,她当妈妈的愿以老党员的党性来证实。信中说柳岚现已病愈,近几天便可归队。但说柳岚的思想问题仍很严重,一心想脱军装回城市。当妈妈的希望赵蒙生不要光是吹胡子瞪眼。要多做柳岚的思想工作。吴爽同志在信中还写道,她已办了离休手续,近些天她准备起程到沂蒙山,去看望梁大娘一家……
见我看完信,赵蒙生说:“去年夏天,柳岚从军医大学毕业时,一心想分配到爸妈身边。我和她进行了反复的思想交锋,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她才不情愿地来到这边防前哨。在这件事上,我妈妈还是起了好作用的,她提前把柳岚要回城市的后门全堵死了。我对柳岚的态度,也许有些过火。别说她,就是我本人又怎样呢?我也毕竟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啊!三年多来,在脱不脱军装转业回城的问题上,我也动摇过,彷徨过。但是,一想起牺牲的烈士们,一想起梁大娘一家,我就感到无地自容。不过,要让柳岚也住这里待下去,看来是难,难哪!”
我在部住了一夜。九连的营房离营部只有一溪之隔。第二天,赵蒙生带我来到九连。
头午,我召开了个座谈会。过午,全连停课采集花卉,我也参加了。
明天是清明节,九连要用鲜花扎成花环,敬献到烈土墓前。
云南边陲,四季花事不败。清明前后,又是花事最盛的时节。山上山下,路旁溪边,到处是花儿绽蕾舒萼。风里飘着幽香,空气里含着甜汁。傍晚时分,采集花卉的战士们汇集到溪边来了。
晚霞映照着从深山中流来的一泓清溪,溪中溢红流彩。大家坐在溪旁,用火红的攀枝,洁白的山茶,金黄的云槐,天蓝的杜鹃,还有一束束颜色各异的野花,扎成一个个五彩缤纷、群芳荟萃的花环。然后,大家把扎好的花环立在溪中,将一串串珍珠般的溪水,洒落在花环上……
段雨国从营部跑过来,对赵蒙生说:“教导员,梁大娘来信了!信我已看了,那汇款单的事……干脆,让李干事先看看吧!”
我接过信,读起来:
蒙生:
你身体好,同志们的身体也都好吧!每次给你回信,都是玉秀写。这次因为大娘要说到她的事,就让俺村小学的孙老师给掩写这封信。
前两天,大娘托人到邮局把你三年多来汇给俺的钱给你寄回去了,总共一千二百元,你收到了吧?
蒙生:俺村老少没有不夸你的,说你心眼好,一直没忘了你大娘。大娘把钱给你寄回去,你可别多心呀。
一是因为大娘家的日子,现在是确实好过了。公家每月发给俺、玉秀、盼盼每人五元钱,合起来就是十五元。加上现在搞责任田,大娘一家三口包的地,收的也不少。村里有拥军优属小组,你大娘家包的地,都是种时先种,收时先收,不等俺和玉秀动手,他们就抢着给干了。老解放区,有这么个传统。现在你大娘不但不欠钱了,左邻右舍急着用钱时,还常常从你大娘这里拿几块呢!
二是前线上一直还不安稳,你们风里雨里站岗放哨,多么不容易啊!三喜当连长回家时对俺说过,连里有不少战士有困难,家里遇上啥病呀灾的,有的战土就犯难。可三喜那时手头上紧巴,拿不出钱来帮他们救急。
所以大娘掂量来掂量去,还是把你三年多来寄来的这一大笔钱给你寄回去。万一哪个战士家遇上难处,你把这些钱铺排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安心保国,大娘觉得更合适。
蒙生:往后你可千万别再给大娘寄钱了。你心里有你这个大娘,大娘俺就觉得啥也有了。
另外,去年大娘打信跟你要柳岚的像片,你寄来了。大娘一瞧她那俊眉俊眼的模样,就喜得受不了,你来信说她在前线不安心,你说她的那些话,大娘俺不依你!你可别虎二呱叽地老训她。女人家比不上你们男子汉,夜里你可别让她去站岗!别说她是城里长大的,连俺玉秀都说,让她在那深山老林里住,她夜里都害怕。这些,你可得依着大娘的话去办!
再就是,这些日子大娘遇上了顶欢喜的事,玉秀的事已有着落,见眉目了。俺村里有个民办教师小陈,两年前他父母都过世了。小陈还没成家,他和俺玉秀是同岁。小陈心眼实,人长得也受看,配俺玉秀正合适。村里人撮合着要把玉秀许给小陈,小陈挺愿意,还说要上门来养俺的老。可就是玉秀心里还总惦念首三喜,一直不点头。也算巧了,你妈最近来信说她退休了,就要来看俺,俺本不想让你妈来回破费,但眼下俺盼着你妈来。她来了让她开导开导玉秀。只要你妈一来,大娘俺不管玉秀她点不点头,由俺和你妈给她做主,立时就欢欢喜喜地把她的婚事办了。
到那时,你大娘这辈子就啥心事也没有了,没有了……
…………
朝阳,头顶着一抹橄榄色的云冠,露出了慈祥的笑脸。霞光给青山绿水披上了斑斓的彩衣。
赵蒙生带领着九连全体同志和我,抬着一个个用鲜花编织成的花环,徐徐来到烈土陵园。
大家把花环一个个敬献在烈士墓前。
松柏掩映的烈士陵园里,到处有人工精心培玉的花从。在梁三喜烈士的墓前,是一簇叶茂花盛的美人蕉。
硕大的绿叶之上,挑起束束俏丽的花穗,晨露在花穗上滚动,如点点珠玉闪光……
和梁三喜烈士的墓碑并排着的是:九连副连长靳开来烈士的墓碑、八二无后坐炮班战士雷凯华烈土的墓碑、不满十七岁的司号员金小柱烈士的墓碑……
默立在这百花吐芳的烈士墓前,我蓦然间觉得:人世间最瑰丽的宝石,最夺目的色彩,都在这巍巍青山下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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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高山下的花环〉下集下载地址的吗?能上传一下吗?谢谢了

月边的云 ,谢谢你,太感人了!太真实了!我是流着泪看完的,现在的官员都应该以梁大娘为标尺来好好的衡量一下自己,对照一下自己,对照这位农村老太太,他们应该感到汗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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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高山下的花环〉下集下载地址的吗?能上传一下吗?谢谢了

来这里下http://bt.btchina.net/
用BT下,里面有全部的越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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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高山下的花环〉下集下载地址的吗?能上传一下吗?谢谢了

下面引用由灵魂熔炉2005/05/31 10:23am 发表的内容:
来这里下http://bt.btchina.net/
用BT下,里面有全部的越战片
  大哥能说的详细一些吗?我怎么找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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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有〈高山下的花环〉下集下载地址的吗?能上传一下吗?谢谢了

我也找不到!!灵魂熔炉大哥!!军魂不散大哥,不用客气的。英雄和英雄的亲人是我们的真正的民族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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