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烁的夜晚

红箭83512

    副连长的家属要来连队的消息在战士们中传开了。军人的妻子我见得多了。我去过海岛、要塞，去过城市、山沟，还去了前线，凡有军人的地方都有军人的妻子。我习以为常。
在团部临时招待所我见到了她和她同样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儿。这是一对普通的母女，穿着朴素，言语无多。假如不是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你也许不会特留意。襁褓中小姑娘的大眼睛偶尔会在你注意她时，朝你天真地一笑，而母亲的眼睛从无笑意，总藏着一汪泪水，不知包容了几多痛苦几多忧郁。
    那牺牲的副连长竟是她的丈夫。副连长陈国诚牺牲时，全连官兵放声大哭，悲哀欲绝，倾天恸地。他被授予烈士称号。他被广州军区报请追记一等功。他是英雄，人们从军报上看到了他光彩照人的形象。
    固然，英雄事迹构成了英雄形象。英雄事迹却不足以构成人们对英雄的了解。人们可曾知道他留下了这样的妻子女儿？可曾想过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的全部？
    面对那双过度悲伤的大眼，我找不出更好的言辞去安慰。我与她谈她自己的生活，以此使她的刚刚受到重大创伤的心灵得到一丝松弛，至少可以让痛苦得以宣泄。沉默良久，她才用手背抹去泪水，强颜道：“没什么可讲的，真的，没什么。只是想起那些，就觉得他还活着，就在我身边。”
    她流着眼泪向我讲述了她和他十多年的认识经历。她是个普通的女人，－个默默无闻的军人的妻子。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如果丈夫还活着，谁也不会去注意她。她更是从未想过要把自己的生活讲给谁听。她的叙述一如她的人一样质朴，不加修饰。或许她只是想把这些讲给她自己听，使自己重新滞留在逝去的岁月里。
    然而，正是她的平凡使得我那颗心愈发沉甸。我把她的故事记了下来，连同副连长牺牲前后的经过印记在脑中。我想，有－天我可能有机会把这个普通而平凡的军人家属，连同她眼中的丈夫一并介绍给幸福生活着的朋友们。你只有懂得了军人的妻子，才会真正懂得我们今天的军人。

一 我爱上了农村娃
    嫁给－个军人，还是个农村娃，是我从沒想到过的。认识陈国诚那年我才15岁。我家在湖南。父亲是株州市公安局局长。15岁那年我初中毕业，转入株州三中。没承想，那就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学校离家远，我当了寄宿生。上学第－天，我坚持不让家人送，自个带着行李卷，上了公交车。头回离开父母，又沒伴儿，－个儿怯生生地坐在车厢后头。中途上来的乘客，有四个坐在了我的旁边空位上。我扭头发觉那是三女一男。女的嘁嘁喳喳，说个不休，模样清秀的男孩，只是睁大眼睛盯我，那神气，怪有意思。他见我也看着他，脸就红了。
    距三中不远的地方，我们下了车。几天前，爸陪我去了趟三中，熟识位置。轻车熟路，不一会便到了学校。报名注册后，早早来到女生宿舍。那是－个上下床铺12人居住的地方，在我之先，已有两位同伴入住。找到自己的铺位，我连忙放下行李，学着先进的同学一同打扫卫生。没多久，又来了三个女生，我一楞，那不是公交车上的同座吗？大家－见面，那三个女生叽叽呱呱笑了起来。我问什么事让她们那么开心，她们搂着我的肩膀说：“刚才我们还在议论你呢！”我问说得啥？“我们看你像个洋娃娃。”住下后，－打听，我们竟然同班。交谈中，我也知道那个清秀的男生和她们是－起从山区来到三中的。他的名字叫陈国诚。那年16岁。
    初时我并没留意他。他坐在我后座，不大爱说话，一开囗就脸红。我是笑闹惯的，自然觉得班上像似无他一般。
    笫二学期，他好像突然冒进似的，成为班里的学习尖子，理科成绩特棒。他学什么都有一股倔劲，叫人佩服。理所当然，他当上学习委员，成了全班同学崇拜的对象。班里女生大都喜欢缠着他说话，有事没事找个借口问他。缠他我虽不曾，可我忍不住也会多瞧他几眼。－次放假我回家。从学校到我家有六七站。半道上，我发现车下的街道旁，陈国诚赤裸着双臂，拉着一车砖，车后紧跟着个小老头。瞧他满脸大汗，湿透背心的模样，我感到奇怪，莫非那老头是他的父亲。莫名的冲动，我顾不了矜持，前方一站车刚停稳，便冲了下去，朝他急步赶去。突然的助力，本能地减轻了车量，他回过头来，与车后推着的我打了个正面。四目对视的刹那，双双流露出会心的一笑。谁也不曾先开口，只是默默地向前。 “到了，到了，谢谢你们！”身后的老头大声呼唤，我抬头见那是一家烧水房。我以为老头道谢的该是我，连忙回谢，并称我是他的同学。岂知老头的话，却让我如堕烟海。“看得出你们是熟悉的，你们都是好孩子，尤其是他，都帮我好一阵了。”“啊？”我懵了！敢情他们并非父子？后来，我从同学嘴里知道，他家在农村，父母都务农，家有四兄妹。
    随后的日子，我常看到他助人为乐的事。我发觉这个品学兼优的同学，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吸引人，让人总想接近他。高二时，我当上了宣传委员，接触的机会多了。我们一起出墙报、开班会、做作业。我好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儿，尤其背古诗、解难题。我感觉他是高兴和我在一起。俩人相处的时候，他的双眼老是盯着我，看得我心跳。16岁的我，实际上已经在喜欢他了。学校有纪律，何况那个时代的中学生比今天的拘谨得多，我们在一起，顶多就是讨论功课，连碰对方都没想过。即便如此，已有同学背后议论了。无奈，我们只得少接触，少来往，尽量装得一本正经。事情往往就怪，越是表面上离得远，心里就越是被牵扯着。沉默寡言，举止眼神总难逃脱。有人提醒我说“你是干部子女”。那又有啥，我不在乎。
    1971年“批林整风”，学校忙于运动，我们也即将毕业，大多同学面临上山下乡，不上课了。此时我们才有机会更多更自然地在一块。一天晚上，我们并排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满天繁星，他问我“你喜欢哪颗星？”我说“当然是那颗最亮的。”不知何故，我从来就觉得那颗最亮的应该属于我。我俩看着星星，胡猜乱想聊以自慰，好难忘的一夜。
沒多久，我父亲被人贴了大字报。陈国诚反而一点也不再回避我。每次从学校回家，他都－直护送我。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什么都往上记，包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事。有一次，日记被他偷看了。那天，他第一次直率、大胆地告诉我，他爱我，从上高中笫一天乘公交车时，见到的“洋娃娃”起，他就爱上我了。也在那一天，我决定把这颗心一辈子交给他。
1
    夜深人静。广西的月亮格外耀眼地镶在－碧如洗的深邃的蓝天之上。绵绵山脉寂静地谛听着奔腾的河水。虽己开春，但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边疆感觉并不特别寒冷。
    除了巡逻的哨兵，整个部队驻扎区都睡熟了。白天里的紧张军训，摸爬滚打和勃勃生机，此刻都化作－片静谧。只有连部的那间小屋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三天后，他就要带领尖刀排冲在全连的前面。此去危险他心知肚明。他处理完一切事务后，像往常一样，铺开纸，给远方的妻子写信。

亲爱的玲：
你好！近来身体好吗？莲儿也好吧？
你去年底来信收到了。你那深情的言语像甘泉流入我心田，
湿润了我的双眼。不知怎的，近段常思念你们母女，我将咱
俩的罗曼史讲给战士们听，就连初恋的趣事也无一保留。他
们感到新鲜。回味咱俩的往事，总觉甜蜜。
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此刻，我的心早就飞到你们母女身旁。你
知道吗？外表统一的军人，尽管面部表情近似泠漠，但内心世
界却是广阔的，感情是丰富的，军人对故乡有情，对亲人有爱，
职业的限制，这些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前几天作一七律，现
抄录如下：
弃笔从戎岁月长， 边陲风光尽阅赏。
离合悲欢重又重， 诚为保国戍边防。
慕视百鸟双飞翔， 苦怜妻女独愁帐。
春去秋来增华发， 渴盼解甲早还乡。
叶落归根，人老思乡，人之常情，尤其是我，岂会无动于衷。我对
战士们讲，咱家的一切齐备，就差我了。只要我回家，就是一个完
美幸福的家。
我马上就要执行任务去了。可能－段时间没有我的信，军人嘛，就这
样，请理解和谅解。
深深地吻你，亲爱的！
祝你康乐！

国诚
1979年2日14日
    写好信后，他又仔细看一遍，然后轻轻叠起，装进信封，写上邮址。一切做完后，他打开窗，深深呼吸着西北之夜清凉的空气，望着满天如万盏银灯般的繁星，思绪早己飞往千里之外。他能想像出妻子接到信时兴奋的样子。
    入伍六年来，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信，带着他的欢乐、痛苦和一颗思恋的心，跨越千山万水飞往家乡。作为一个军人，他毫无代价地时刻准备着为祖国奉献一切，甚至以身殉国。但是，今天与往常不同，当南疆吃紧，边境告急，部队调防之际，他深知到了实践诺言的时刻。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自从开进途中任命他为副连长那刻起，他就将生命交给了党和国家。只是今夜的这封信竟成为他留给爱妻的绝笔，是他始料未及。

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今的小青年，从恋爱到结婚，多是闪电战。我们十八岁那会儿，已经感情很深了，可由于年代不同，竟然相互等了多年。那时，我想既然我们相爱，干脆就结婚成了。我太天真，那时我面临下乡插队，而他也得回到农村老家。就这样，认识以来我们笫一次分别。两年后，他参军了。没多久，我父亲被“平反“，我也进城当了一名工人。
    不久，他来信告诉我，说是在广东的普宁县服役，部队驻在英歌山，那地方离县城很近，交通也便捷。其实听地名，我就猜想那一定是山沟沟，生活很艰苦。他在信中不说，还是结婚后我去探亲，亲眼所见才明白。
    当时，家里人担心我两地生活困难，我父亲平反后不久就退休在家，他就我一个女儿，希望我能留在身旁。我周围的人也劝我就在本市找个对象，我父亲单位的－个老部下也三天两头来我家，说是他的儿子对我挺在意。我常想，这就是我的归缩吗？婚姻生活就是这样？我要嫁的不仅仅是个在外地的人，还是个当兵的。我思想也乱啊。可一想到他，我又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他在我心里的份量太重了，他之于我并非常人可代替。我知道自已追求的是什么。我要等他，就等他一个人。
    我从不在信中提及这些。我知道他也想我，何苦再给他添烦恼呢。因此，我的信全是鼓励他，让他好好干。白天我一个心眼干活，夜里躺在被窝数日期。数过了一个三百六十五，又数下个三百六十五。每数一次，希望就近一次。欣慰的是他在这三年里进步挺大，从班长直接提了排长。
    好漫长的三年。那时候觉得熬过这三年简直不可思议。终于盼到1976年他回来探家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他长高了，人更精神，性格也比先前开朗老练，一个准军人的样子。我心里偷偷地乐。他一见我，就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甭提多高兴。那年他是带着盖了部队大红印章的结婚证明信回来的。
    可是命运却像故意考验我们。那年，工厂推荐我上大学。偏偏就在他刚回来时，湖南师范学院给我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我矛盾，我犹豫。是结婚，还是当工农兵学员？我等他三年，他回来了，我们还要重新等待吗？可是上大学是我多年的宿愿，机会难得。面对他的时侯，尤其是看他张罗着筹备婚礼时那高兴的样儿，我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心。咬咬牙，我把入学通知书藏了起来，与他携手步入婚礼的殿堂。

2
    他们的连队提前三天进入了Ａ地区的出发点。而他，作为主攻连的副连长，此刻又担任率领尖刀排的重任。他知道自己肩负的重量。七年前，他就从没有战火硝烟的战场上找到了军人的使命。他为这倾注了全部汗水、才智和青春。他今年28岁。28岁正是年龄和事业起步的阶段。他作为一名军人，正朝气蓬勃，满腔热血。
    当南疆边防吃紧，不断传来边民被越南小鬼侵扰消息时，他和战友们胆都气炸了。他知道自从共和国成立以来，大的军事行动屈指可数：抗美援朝、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珍宝岛武装冲突也仅是小区域局部战事，如今南疆紧张，战火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作为一个军人，没有什么比当祖国需要而勇于挺身而出更光荣的了，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正是这个道理。为此，他和战友们在紧张军训的同时，积极备战，一旦军令下达，随时拉得出去。果不其然，正如他猜测，命令很快逐级下达。几乎－夜间，营区内所有能杀的猪都一一被宰，那几日的餐桌上清－色肉类。“摩托化开进”，光听这字眼，就足以让军人振奋、激情、豪迈了。除少数留守外，大部队全副武装，登车西行。
    55军隶属广州军区。作为该军的王牌师，163师可谓声名远播。从红军时期的“大渡河英雄连”－路走来，大小战役不计其数。飞夺庐定桥、突破乌江天险、百团大战、塔山阻击……涌现出“狼牙山五壮士”、“红一连”、“善攻能守”英雄营等众多英雄个人和集体。如今这支英雄的部队又高唱战歌行进在西行线上。
    千里征途，战车隆隆，军歌嘹亮。置身于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陈国诚此刻想到了家乡的妻子以及还未谋面的女儿。上个月，他收到妻子的来信，说是即将分娩。本来他可以探亲，但为了这军事大行动，全军取消了年度探亲，连己回乡的也在限期内提前归队。出发前，她给他寄来一封信，告诉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闺女。如今，妻子的信以及她们母女俩的相片就在军上衣内。也就是在收到妻子来信的次日，还在开进途中，团里任命他为3营7连副连长。从排长到副连长，－步之差，若在平时，不知竞争有多难。战时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部队战时有战时的－套。这个时侯的任命，意味着你就是敢死队的队长，意味着“光荣”在等你！他勇敢，或可以说是坦然接受了上级的命令。他还未把所有的情况告诉妻子，倒不全因为顾及她的牵挂，而是部队有规定，出发前与开进途中不得与外界通信联络。这一切都只能到时再说了。她理解妻子会通情达理。正如他所料那样，未盼得他的探亲，她就进了产房，还不满月，就让人拍了一张母女相，连同一封平安信寄到了他的手中。想到自己居然当爸爸了，他连睡梦中也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率领尖刀排的光荣使命无可争议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是副连长，别人想争也争不了。倒是尖刀排的竞选相当剧烈。谁也不甘落后，一排长说本排是全连的先训排，又是“排头排”，这尖刀排非他莫属；二排长称我二排各项军事过硬，再说了，副连长原本就是咱的老排长，由他率队名正言顺；三排可不干了，他那排长牛，咱三排从未拖连队的后腿，要不，咱7连能年年军事笫一？相持不下。团长、营长都来了，最后甚至惊动了师首长。
    师、团、营三级首长亲临战斗连队，非同凡响。依照部队的惯例，是骡是马拉出来溜溜。于是，别开生面的争霸擂响。热血青年，谁甘落后？何况正当祖国需要的关头！军人，当代的军人，大伙心中都有－本明帐。尖刀排绝非名义上的声誉。对于荣誉，他们可从拱手相让，而担此重任，说白了就是拼死。他们都视死如归！把生的希望尽可能留他别人，用自己的双脚开辟出一条通往胜利的通道，这就是70年代的军人风釆！
    火药味十足，几近争吵的打擂，在－片声嘶力竭又引经据典的舌战中偃旗息鼓。余下的该是首长－捶定音。方才你争我抢、震耳欲聋的热闹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勇士们拉长脖子急切等侯首长的宣布。简短碰头后，连长刘超佳宣布2排担当尖刀排任务。“下面请师首长指示！”
    在全连上百号战士炯炯炙人的目光中，李万余副师长迈上擂台，掌声中他这个老兵庄严地向座下的战士行了个军礼。“同志们！战斗就要打响，部队即将出击。军区首长己将主攻团的任务授命你团。而你们3营7连就是主攻团的先锋连，担任穿插阻击，为后续部队开辟通路的任务。这是我师乃至全军的光荣！祖国亲人在期待着我们，世界的目光也将为之所瞩目。打出军威！壮我国威！让战场的胜利警告一切胆敢藐视中华民族的敌人，我们是不可侵犯的！以实际行动保卫我们的四化建设！”

红箭8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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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野，可惜再没有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