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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轶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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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3 04: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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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义勇军进行曲》不是我们的国歌了。是不是说,我们再不能从这首歌里汲取一点有意义的东西了?
  沉默了好大一阵,小战士又接上说:
 
    “我们步话机员这个兵,不是这次到前方来,恐怕人们是不容易真正了解他。只在平时看,你可能觉得他有些特别。怎么个特别法呢?说不出,你只能说,他就是他那么一个人。要讲聪明,人可真是够聪明的。在报话机训练班,别人都发愁密语背不会,白天黑夜地背。他呢,从来不怎么用心去背,到了密语考核,一,二名里总少不了他。
    “出发之前,别人都忙着订杀敌立功计划,写决心书,他不写,说没时间。可是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在写一封长信,不许人看。牺牲以后,在他身上找出来了,是写给他妈妈的。” 
    “信呢?给我看看好吗?”陶坷伸出手要。
    小战士从衣袋里取出信来,说连里特别交待他要保存好,一定要交给烈士的母亲。信是步话机员原来包好的,怕湿了雨水,包了两层塑料纸。
  陶坷捧着字迹潦草的信,急切地读下去。
亲爱的妈妈:
    我以前很少写信,现在想好好写封信给妈妈,可是时间紧张,我只能抓空子陆陆续续写一点。一过红河,恐怕就一个字也不能写了。
    前年入伍,我是有过犹豫的。听人说,批准我入伍有照顾的因素在内。我,一想到自己在享受照顾,心里很不舒服,这是爸爸用他的惨死替我换来的呀!不过我还是到部队来了。我当时也没想到在我服役期间可以捞到打仗,只是觉得在知青户太闷人了,想换个环境,新鲜新鲜。现在马上要开赴前线,我才清楚意识到我是一个革命军人了。这次出去,比起你和爸爸经历过的几次战争,算不了什么,但是我总算参加了战争。
    在吹哨子,要讨论动员报告,暂时止笔。
  我接着昨天写。营长一再讲,要保证睡眠,准备参加战斗。可是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不知怎么,好象总有人翻来覆去在我耳朵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里的一句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支歌曲写在中华民族几乎被日本人蛇吞的历史危亡关头。现在越南人在边境地区整我们,情况不象那时候严重。不过,越南当局为什么竟敢于如此,竟觉得欺侮一下十亿人口的中国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呢?这实在是值得想一想的。同志们谈起来,都说内心隐隐的有一种危亡之忧。这种感觉并不完全出于神经过敏。“四人帮”粉碎了,工作重点转到实现四个现代化上来了,说中华民族还处在“最危险的时候”,似乎是说不通的。其实,力争四化,这本身不正是回答中华民族生死存亡问题的吗?这个世界,你站在落后地位上,也就是站在危险的地位上。同时别忘了,有人曾经对周总理和一些老同志说过,“十年以后见”,这才过去了几年?我很担心,不要在“高举”的名义下,又来个几月风暴,把人们一切美好的希望给吹个无影无踪。谁知道呢!我怕了。古老的中华民族,经不起再一次被推到这种危险的边缘了。不能让我们的人民再一次“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了。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国歌,为了填写新国歌的歌词,成千上万的文艺工作者贡献了自己的艺术才能。《义勇军进行曲》不是我们的国歌了。是不是说,我们再不能从这首歌曲里汲取一点有意义的东西了?
    前些年,“四人帮”任意歪曲宣传党史和军史,已经出了不少文章批驳他们。我想,无论从正确的或是错误的观点去看,有一个事实总没有疑问,那就是除去自然死亡之外,先烈们是在两种情况下牺牲了自己生命的。一种是倒在同敌人厮杀的战场上,一种是倒在内部阴谋的残害中。看来这是一条规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爸爸在第二种情况下离开了我们,我这次则有条件占据第一种情况。我的好妈妈! 如果这样,您一定不要难过,不必象哭爸爸那样为我流泪。您的泪水早流尽了,再为我哭,眼睛里流出来的一定是血。妈妈!您可能觉得我写这些,口气不小,似乎一定可以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不是这样,在火线上这很难讲,也许我的心脏正巧碰上一颗流弹,一秒钟之内一切都结束了,随便一个小小的任务也来不及去完成。这就是战争,在意想不到的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有人付出他最大的代价。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心安了。
  妈妈这次来信,又一次说爸爸等于是您害死的。为什么您总是把我们家的不幸归罪于自己呢?可能是因为我从来不愿和妈妈谈及这些,使您误解了,以为做儿子的直到现在还不愿意谅解母亲。 
    营长要求再检查一下机器,我晚饭后再来写。
    好妈妈!您不必这样。别人议论,讲些难听话,那是自然的,莫非我也不了解爸爸的“案”情吗。您对爸爸的那些作法,无非是表示划清了界限,为了我和弟弟的前途不至于受到无可挽回的影响。爸爸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当然,最好是妈妈不那样做,不给爸爸那样的刺激。您来信中引用了鲁迅的几句话谴责自己:“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箭,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如果可以这样比喻,我认为那是您自己服下了一种可以使人全身麻痹的慢性毒药,同时也误进给了爸爸。这种慢性毒药,就是我们中国人逆来顺受的封建传统的旧意识。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优秀历史遗产的民族,培育了我们人民许多美好的品德,善良温顺,忠实敦厚,谦恭忍耐。到了共产党人身上,这些品德发出了新的光辉。这就是坚强的党性,严格的组织观念,维护领导,信任同志,讲团结,讲让步,讲顾全大局。这如同古老的中国宫灯,将蜡烛改换了明亮的碘钨灯泡。这些美德既是带着古老历史的光照雨露,它和两千年封建主义传统思想的影响也就不会绝缘。在我看来,两者不过是相隔着一道细细的田埂,这边是温顺,迈一步过去,就是屈辱。妈妈!在对待爸爸的问题上,您迈过了田埂。我并不特别责怪自己的母亲。你们这一辈人里,固然有敢于拍案而起的。但有很多比妈妈革命历史更长,职务更高的人,包括我们一向尊敬的某些老同志,由于那种慢性毒药在他们身上起着作用,在封建专制的高压下,也不免是那样软弱顺从。他们仿佛是在雪线以上的稀薄空气中生活久了,已经适应了不民主的缺氧状况。妈妈可以说是彻底划清了界限,在您的“结论”里仍然写的是“叛徒、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臭老婆”。一些人说到这个结论,觉得拗口,往往简单地说成“现行的老婆”。我因为受不了人们这样侮辱母亲,和别人家孩子打过多少架,鬓角落下了一遭伤疤。假如这次我在前方被炮弹地雷炸着,那不算是受伤,那叫作挂花,只有我鬓角的疤痕,才真正是受伤留下的。 
    亲爱的妈妈!我一个晚生后辈,也许不合适给您写这些的。我是想让您相信,您不见得比别人应当受到更多的内心谴责,没有什么理由说明,唯独您不能得到谅解。
    就写这些了,我并不打算寄出,如果您收到了这封信,那一定是战友们替我收检遗物找出来的。
  代问弟弟好,已经没有时间,不另外写信给他了。
    祝妈妈愉快,再见了!我希望能象外国电影里那样,跪下来吻别您,生我养我的母亲。
                                            您的儿子 毛妹
                                                    于登车出发前
    刘毛妹留给母亲的信,陶坷看了两遍。信的内容对她不成为主要的了,主要的一点是信中竟没有一句话提到她。这对她是一个难以接受的沉重的打击。小陶终于忍不住伤心落泪了。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宣传队的两个女同志为步话机员刘毛妹清洗遗体,她们默默地退后,让小陶上前去。小陶用沙布蘸着清水,先擦洗刘毛妹的脸。她时不时停下来,注视着死者的眼睛。她觉得刘毛妹是怨恨她,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她。在擦洗手的时候,陶坷几次痴痴呆呆地停下来,别人催她,她才又开始擦洗。她想起小时候他们手拉着手过马路。赶上看什么热闹,人挤得凶,刘毛妹始终紧紧拉着她的手。他是男孩子,自然地负起了保护女伴的责任。陶坷又想起在新兵团看电影那天晚上,刘毛妹大胆地抓住了她的手。在刘毛妹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企图亲吻一个异性。他一双手是那样有力,完全可以达到这个欲望的,他还是失败了…… 
    步话机员的军服、绑带、鞋袜,没有一处是洁净的。泥水和着血,凝结在肉体上,没法子脱下来。小陶用剪刀完全剪碎了,花了很长时间,轻轻地一块块把衣服鞋袜撕下来。她不让别人动手,似乎是怕别人手脚毛草,触痛了步话机员。清洗过遗体之后,数过了伤口,大大小小挂花四十四处,这个数字,正好是烈士的年龄乘以二。
              八
    电话站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任何声音。哪里知道,在两层军毯覆盖下,九四一部队的“中枢神经”在高度活动中。
    送走烈士遗体,陶坷她们回到电话站,才知道敌情有些紧张。侦察连抓到了一个越南人,他自称是附近班通林场的工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一个铅笔头,一张草草画出的地图,图上标明了九四一部队指挥所的位置。审讯结果,他承认自己是青年冲锋队员,供出敌人准备当天夜里来偷袭指挥所。司令部通知说,机关留的警卫部队很少,不能分散使用,要求各小单位加强警戒。还特别通知了总机班,电话站一定要严格控制声音灯光,避免暴露。
    连的干部都下去了,总机班一切只能靠自己应付。不过女电话兵们并不显得那么着慌。不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班长在呐!
  在人们印象中,严莉似乎是经过专门培训,预先为女兵班准备好了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很成熟的班长。严莉今年二十二岁,是总机班的大姐。她脸微微有点黑,黑翠黑翠的。她在班里的地位,多少象是她在家庭里所处地位的延续。严莉弟妹多,快够一个班了,爸爸妈妈管不过来,干脆撒手交给老大来管着。爸爸是一个团职干部,照规定应该吃中灶的,他除了偶尔陪陪客人,总也不到中灶食堂去。从将近二十年前第二个儿子出世,爸爸的薪金再没有长了,生活上不能不精打细算。在大女儿的统筹安排下,他们家竟然并不比谁家显得紧张到哪儿去。弟妹们都很懂事,从不和别人家孩子比吃比穿,不过该有什么也还是少不了他们的。人家的孩子穿衣服,老二接老大的,老三接老二的。严莉的衣服谁也接不上,她脱下身的,就实在不能再补再改了。每次分到各人名下的糖块冻柿子什么的,大姐总是留着自己的一份,过后不定会便宜了哪一个小的。严莉在家庭中的作用,形成了她实际上的一家之长的权威。弟妹们不怕爸爸妈妈,全都怕着大姐几分。严莉把管理弟妹们的艺术运用到总机班长的职务上来了。别人遇事可以耍点小脾气,她不行,她必须把自己的气性掩盖起来,从不发火。班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安排得有条不紊,分派公差勤务公平合理。赶上谁当班的时候有点私人的事,悄悄向她请个假,她就悄悄顶上去,多值一班。发生了什么纠纷摩擦,她拿出当大姐的权威,先把事态平息下来。然后召开班务会,民主一番,谁对谁不对当面“吵”清,决不马虎了事。说严莉显得特别成熟,完全是由于职务上的需要。人们知道,当得下女兵班班长可不那么简单。在连队里,这算得上是一个特种兵团了。
 
    越南人可能来袭击,电话站当然是一个突出的目标,情况不能说不严重。总机原是设在一个用茅草竹子搭起的棚子里,人来人往都看得见的。同志们建议,要赶快转移到隐蔽的地方去。
    “不用动,照常工作!”严莉沉着地说。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了,严莉才悄悄地布置人员全部撤出草棚子,把总机转移到一个防炮洞里。洞是就着土坎挖的,挖进两三尺,向左右发展,对称构成了象猫耳朵一样的两个藏身的窝窝,战士们习惯叫做猫耳洞。这个猫耳洞有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严莉又叫把电话线从老远就开始埋设下去。所以,就是走到了跟前,指给你看,你也看不出这里是一个电话站。
    总机班派出了自己的巡逻哨。有人主张,除了值机的人,其余人全部去站哨。严莉说:
    “用不着,该睡的还是睡,换着班来。仗不是打一天两天,日子长了。”
  她只派了陶坷和杨艳两个人担任警戒。班里唯一的一支冲锋枪交小陶使用,杨艳拿着两颗手榴弹。班长交待两名哨兵说:
 
    “你们就绕着总机附近游动,不要乱走,以免和其它单位的巡逻哨发生误会。要找暗处站着,不要总在月光下面。有什么动静先问口令,可别慌慌张张的就开枪。问口令嗓门尽量粗—点,别让人听出来是女的。”
  严莉确定由她自己担任守机。完成今晚的守机任务不比平常,要准备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一面战斗,一面坚持通话。猫耳洞里直不起腰来,只能把二十门交换机摆在地下,窝憋着工作。机子上不能开灯,号牌掉了看不见,全靠用手指不住地去触摸几排号牌,接转通话。为了完全控声音,严莉用两层军毯,连人带机子一起蒙了严严实实。
    电话站四周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任声息。哪里知道,在两层军毯覆盖下,九四一队的“中枢神经”在高度活动中。严莉不停地在高声呼喊着,呼喊着。部队向敌人侧背穿插过去,发展很快,电话线路一再延伸,已经远远超出了有效通话距离,虽然加了“增音”,通话质量还是很差。往往下达的命令指示,向上报告的重要战况,要由严莉从中传送。她讲了一遍,怕有什么不准确,又复述一遍。严莉忽然觉得喉咙里咸咸的,有股腥味,知道嗓子出血了。这几天,几个女电话兵嗓子全都喊坏了,带来的清音丸已经吃完,没有什么防治的办法。多喝水会好一些,偏偏附近山地没有活水,找到一片积水,尽是小虫子在翻上翻下的,放几片净水剂澄清一下,那种怪味让人打哆嗦,喝不进去。部队里有一种奇妙的发现,凡是折断了青竹子,靠根部的几节里准定会聚存了水分。在竹节的地方穿通一个洞洞,就可以接到几口又纯净又清凉的水。这是很珍贵的,不容易弄到。严莉晃了晃她的水壶,还存有点青竹的水。拧开壶塞儿,想喝几口润润喉咙。但她只是嗽了嗽口,吐出带血的水,又拧紧了壶塞儿。女兵班班长想到,水得留着,说不清班里谁又发高烧,或是受伤,一点水没有哪能行呢。
    这天特别闷热。严莉一整夜钻在猫耳洞里,又蒙在两层毯子里,她热得什么样子,可以想象。摘下耳机,简直可以倒出水来了。第二天别人来换严莉的班,吃惊地看见,她象是刚刚参加了泅渡训练上来,人已经瘦了一圈儿。是谁发现严莉额头上爬着一条旱蚂蟥。经人这么一说,严莉尖叫起来,她跺着脚,紧张得不知怎么是好。同志们叫她别乱动,帮她脱下衣服来找,找到十多条。手指头缝里还隐藏了一条,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吸饱了血的蚂蟥,圆咕碌碌的,拍打几下就掉了。还没有吃饱的,怎么也弄不掉,又不敢硬扯硬拽,怕扯断了,留下一半更难办。忽然想起来,出发前连里介绍过对付蚂蟥的办法。跑去找人要了一支纸烟来,点着了对着蚂蟥熏,不一会儿,它们就曲卷着掉下去了。蚂蟥叮过的地方,渗出血来,这也有一种妙法对付,捏一点树干上的青苔丝丝按上去,很快就不再出血了。几个女电话兵只顾帮着严莉止血,往地下一看,太可怕了,一条条大蚂蝗身子一曲一伸,正从四面八方向她们进军。她们赶忙用树枝扫荡了一番。旱蚂蟥天生有这种本能,大老远的能够感受到人的气息,找着你来。它们还有空降的本领,可以从树叶上滚落下来,正好掉在人身上。
 
    因为人太少,巡逻哨也是一整夜没有替换。拂晓,陶坷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人,弯着腰向这边摸过来。她忘记了应该装成男人的声音,尖着嗓子喊了几声口令。对方不应口令,还在往前来,小陶开了枪。她没有打过冲锋枪,不知道控制快慢,手指头一动,一梭子弹出去了一大半。警卫部队的一位排长,听到枪声,带着几个战士赶来了。在树棵里搜索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埋怨陶坷说:
  “怎么搞的,乱打枪!”  
    “我看得清清楚楚,象是有几个人……”陶坷为自己辩解。
  “算了,肯定是你自己紧张过度。” 
  “既然看得清清楚楚;嘟嘟了大半梭子,怎么连一个也没有撂倒?”
 
    杨艳护着自己的人,说真是听到了有响动。打着没打着敌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开枪还是对的,不能说是乱打枪。等别人走了,班里悄悄议论,杨艳也倾向于小陶是看晃了眼。
 
    第二天早上,把总机从猫耳洞搬回棚子里去。忽然,是谁“啊”地惊叫了一声,原来总机棚背后有一具越南人的尸体。这是一张孩子脸,最多十六、七岁。他胸部完全浸在血泊中,两手紧攥着四枚揭掉了盖子的手榴弹。很明白,他是中弹以后坚持冲过来的,已经到了离总机棚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如果他还有剩余的一点点气力,一定会把四枚手榴弹扔进棚子里去的。陶坷没有看错,和这个年轻的越南人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他们撒出战斗很及时,丢下一名英勇的同伴不管了。
              九
    女电话兵端着自动步枪紧逼上去,向对方现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班通林场青年冲锋队的任务,是袭扰中国边防部队指挥机关和后勤,其中一项,就是窃听电话,破坏电话线。这给九四一部队有线通讯造成了很大麻烦。
    总机上又传来了一号首长焦急的声音:“喂,总机班吗?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不是这里不通就是那里断线。命令你们连长,指导员,亲自给我查线去。”
  不用首长讲,连长,指导员已经带着查线组出去了。总机站也派出了三名女电话兵,和男兵打乱编组,去协同维护哨巡查路线,尽快恢复畅通。
 
    陶坷和架设排的两个新战士编成了一组,她是老兵,技术又强,自然担任了组长。为了不让人看出三个查线兵当中有一个是女的,小陶特意要了一个钢盔戴着。他们手捋着电话线往前跑,手心摩擦得火辣辣的,出了血泡,生疼生疼。跑出一段路,搭上单机一试,开端终端都不通。有鬼了,这一段线路是刚刚手捋着过来的,明明好好的,怎么开端也不通呢?陶坷想了想,她把通过水田里的一节线提起来,离开了水面,一试,通了。放下去,又不通了。这节线有好几处绝缘皮裂开,和大地接触,短路了。这是暗断,不容易察觉。小陶仔细查看,胶皮是新割开的。破坏电线的人巧妙地使用了自己的知识。
 
    把水里的一节线换过了,又往前去,发现明断,线剪得一节一节的。他们一面骂着越南人,一面迅速接线。小陶十个手指那样灵活,象在水里翻腾的小鱼儿,看不清是怎么两绕三绕,一个蛇口结打好了。她顾不得用钳子剥掉线头的绝缘皮,就用牙咬。平时总机班的姑娘们是极力避免这样做的,牙用多了,会向外突出,难看死了。小陶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嘴被电话线钢丝扎烂了,牙根在出血。她忽然发现,旁边有敌人的一条电话线,和我们线路平行拉过去,看来是撤退得慌张,没有来得及收。这是一条中型线,三钢四铜,通话质量很好,肯定是过去中国支援他们的。她不再费力去接碎线,把敌人的电话线用上了两公里。
    再往前去,接上了其它小组负责的地段。开端终端都摇出来了,任务完成得还算顺利。谁知正试着线,开端又不通了。返回复查,刚刚利用的敌人的中型线又被剪断了。显然是有人在和他们玩“躲猫猫”,见他们巡查过来,躲避一下,等他们过去又出来破坏。重新接好了线,陶坷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她悄悄对两个同伴说:
  “你们俩继续往前去,装着什么也没发现。我留在这儿,看看是怎么回事。”
  “分散行动怕不大好吧,我们每人只有两颗手榴弹。”两个新战士有些担心。
    “没关系,周围都是我们大部队,敌人是小偷小摸,他们才心虚哩。”
  “要留,我们两个谁留下好了。”一个战士提议说。
    “你们只管走,不怕。如果他们人多,我先不动。如果是一两个人,我一喊,你们马上返回来,收拾了他。”这是小陶的战斗部署。
    两名新战士执行了陶坷的命令。他们脚步很重,故意弄出声响,让人知道查线兵已经继续前进了。
 
    小陶隐蔽在一蓬竹子后面静候着,忽然发现右边不远的灌木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在动,越来越近。先是一只手分拨开叶子,随后一个人探出头来,左右观察。小陶把手榴弹弦套在指头上,随时准备投出去。那人已经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是一个身材小巧的越南姑娘。长长的头发披在腰间,在后脖梗用手绢束着。披了一块美国军队的伪装尼龙布,穿的是没有领子的紧身月白色上衣,宽大的黑绸裤,光着脚丫子,自动步枪挂在左肩上。不用说,这是一个青年冲锋队员。陶坷注意看看后面,再没有别的人跟上来。照说,她应当按事先约定的,喊叫几声,通知两个战士包抄敌人。小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战斗部署。她想,既然对方也是一个女的,在身个上又是占着绝对的劣势,为什么我不能捉一个活的?
 
    那个女冲锋队员取出一把钳子,就要动手去剪电话线,同时侧目向竹丛里看去,忽然看见在绿色的钢盔下面,一对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她。越南姑娘闪过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走进了伏击圈,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她。她转身要逃,不想枪皮带挂在树上,树枝弹性很大,自动步枪被弹出老远。待她要去拣,发现枪已经端在竹丛里那个中国人手上。在她的眼中,这位中国军人长得是那样高大,加上一顶闪耀着红五星军徽的钢盔,越发显得威武雄壮。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她木木地站在那里,知道不能再动。又转念一想,开枪就开好了,我还等什么,她撒腿就跑。
    小陶并没有开枪,她们一前一后,象两只蝴蝶儿在追逐着,一时在林中空地上出现,一时又飞进密林中。青年冲锋队员回头看看,她十分惊异,为什么在她背后紧追不舍的竟是一个女孩子呢?她即刻明白过来,刚才看见的那位威武的中国军人,主要就威武在那顶大钢盔上。钢盔跑掉了,露出短短的头发,原来是个女的。这当然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机灵地闪在一棵树后,屏住气等候着。只待追赶酌人错过身去,就可以突然从背后抱住她。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只觉得冰凉的枪管已经触到脊背上来了。她一回手抓住枪,拼命抢夺。越南姑娘双臂向上,高高的胸脯完全暴露给了对手。陶坷闪念想到,她可以腾出一只拳头,猛击对方的胸部。她在什么书上读到过,说女人的乳房是一个致命处,经不起打的。小陶没有这样做,她竭尽全力扭动几下,拖带着越南姑娘旋转了几圈。横过枪,当胸一推,对方连连倒退十多步,仰面摔倒在地上。
 
    女电话兵端着自动步枪紧逼上去,向对方现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她随后从衣袋里取出几张代言片扔过去。上面用中越两种文字印着:“告诉你的同伴,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赶快出来投降,保证你们生命安全。”女冲锋队员拣起一张,装作在看,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抓起一把土,冷不防向陶坷脸上撒过去。趁着陶坷抬起胳膊肘去遮挡,她转身钻进了丛林。陶坷揉搓几下眼睛,又去追赶。
    逃命的只想逃命,追赶的只想着捕获自己的猎物,都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全被扯烂了。她们的头发散乱不堪,沾满了草叶,脸上和肩头尽是一道道的血痕。
 
    眼前出现一条清澈的河水,河面不宽,夹在两山之间,水相当深。上游一带,正是九四一部队穿插分割越军316A师的战场,不时有越军的尸体漂流下来。女冲锋队员看见水流得那么急,又看见一个个泡得发涨的越军尸体,本来不敢下水的。可是背后人追得紧,不容她犹豫,她擎着野藤从岩头上滑下去,横了心,扑通一声跳下河去。她水性不强,一进入激流,几个浪头盖下来,就有些发晕了。自己感觉还在奋臂游向对岸,其实只是随着波浪一高一低漂流下去了。
    陶坷把自动步枪背起来,紧跟着跳下了水。经过两年泅渡训练,她全副武装,加上一拐子线,可以横渡几公里宽的江河。陶坷注意到,顺着弯弯的河道,再往下游去,便是一道巨大的瀑布,河水陡然折断,整个儿跌落下去,在深谷里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她很快游到前面去,拦截住女冲锋队员。对方还是极力挣扎,不让陶坷靠近。陶坷猛扑过去,把她按在水里,趁她被呛得不由自主,扯住她的长发,向岸边划去。陶坷一只胳膊拦腰抱住越南姑娘,一只胳膊紧紧勾住了从岸边弯到水面上来的粗大的树枝。回头一看,好险哪!她们已经到了瀑布将要向下跌落的地方。
    越南姑娘精疲力竭,完全瘫软了,任凭陶坷拖带着游过去。她们刚爬上河岸,浑身的水还在往下流,只听有人用越南话喝令道:
    “不许动!举起手来。”
 
    陶坷忙要取枪,一看,围上来用枪逼住她们的,是连里派出来查线的几个电话兵。
    战士们先都没有认出,从水里上岸来的是总机班小陶。两个姑娘的衣服一片片一条条留在树枝刺藤上了,剩下的不足遮体。几个战士不免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小陶气愤地说:“这些死人!只管看着干什么,还不把你们的雨衣扔过来。”
  大太阳当顶照着,陶坷和她的俘虏严严实实地穿着雨衣,回到了指挥所。
             十
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滴洁净的水
    三月五日,我国政府宣布,边防部队达到了惩罚越南侵略者的目的,决定撤回边界线我方一侧。西线的九四一部队和兄弟部队一起,在重创越军“王牌”316A师,圆满完成任务以后,采取倒卷帘的办法,梯次撤回国内了。
    从红河浮桥一上岸,总机班的同志就把军用水壶里剩下的水倒掉,在“迎亲茶水站”灌满了凉茶,仰起脖子咕冬咕冬喝了个够。她们说:
    “半个多月没有喝到我们自己的水了,好甜哪!”
 
    在外面大家都说,一回国先倒头睡它三天三夜再讲。不想,现在谁也没有一点倦意。她们踏上了自己的国土,心里充满了对于祖国的亲切感,充满了一种往常不大容易体验得到的新鲜感,早把劳累困倦忘到一边去了。电线上落了一排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叫,是谁说:
    “我们这边的小雀子叫的,比那一边的要好听多了。”
 
    九四一部队在边境一线停留了一段时间,进行作战总结和评功庆功。陶坷参加转送女俘虏,提前回到祖国,在战俘管理所帮助了一段工作,也从俘管所回来了,总机班六姐妹全体汇合在一处了。
    一号首长是随后卫部队撤下来的,一回来,先跑到电话站来看望总机班的同志。连长、指导员陪着,大家都坐在线拐子上。一号笑呵呵地逐个儿望着六个女电话兵,使她们在那样亲切爱抚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开口说:
    “你们这些冒领男式大号鞋的,这半个多月怎么样?够受了吧?”
  女战士们低下头,只是轻声地笑着。她们一向是用无缘无故的笑声来回答首长问话的。
  一号兴奋地说:“别的不敢吹,我可以这么说,‘九四一’没有一匹不能上阵的马。行!真行!算我错看了你们。不知道通信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你们请功。没关系,他们忘了。我和二号为你们请功,提到党委讨论。”
  大家简直不敢相信一号的话。她们觉得,出国作战以来,一号对总机班不可能有什么好印象的。他几次在电话上大发脾气:“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可是,看样子首长是从心里在夸赞她们,不是随便说一说的。
    杨艳嘴快,她故意说,“我们班任务完成得不好,一号别讽刺人。”
  一号说:“谁想找我这么讽刺他一下,我得考虑考虑咧,我这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要是说我们任务完成得还可以,那也多亏了一号,是一号刮鼻子刮出来的。”
  杨艳这话引得大家一起笑起来。
    “我是不是骂了你们什么难听话?我可不记得了。”一号连忙表示了抱歉。
    班长严莉说:“不! 线路出了问题,首长在电话上讲几句气话,我们心里倒还好受一点。如果首长一句话不讲,扔下‘有线’,全用‘无线’去了,那我们才受不了呐。”
   一号嘿嘿地笑着说:“你们听听,到底是当班长的,同样几句话,说出来就不一样。”
 
    总机箱子上,放了路曼和肖群秀刚刚填写好的两张入党志愿书。一号拿起来看看,祝贺了她们。一号说:
    “听!红河沿岸炮还在响。你们能在炮声里。来填写入党志愿书,这是难得的。不比平时,谁在班里多扫了几次地,就算是过硬的条件,可以优先吸收入团入党。我晓得的,一个班就那么一两把笤帚,你早一点拿到了手,我就拿不到,不见得我的劳动观念就比你差。当然,抢着搞卫生总是个优点,我并不反对。”
   一号问严莉;“你们班;就是她们两个填了表吗?”
  严莉说:“在国外,支部就发给了小陶入党志愿书,她一直拖着,没有填。”
  “为什么?”一号问小陶。
    陶坷笑笑,总不作声。
 
    “小陶以前写过申请的。现在总说自己条件不够,愿意过一段时间再讲。”严莉替小陶回答。
    指导员说:“这次到前方来小陶是比较突出的,可是小陶总拿自己和刘毛妹烈士比。说既然刘毛妹都还没有能入党,那她就更……”
  提起步话机员刘毛妹,一号首长立时现出了沉重的神色。他带着对于这位烈士深深的敬意说:
    “大家都向党委提意见,说应该追认刘毛妹同志为正式党员。我们当然希望能这样,可是,他生前没有向党组织表示过这种要求。无论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们总是应当尊重他个人的意愿。” 
    陶坷解释说,“这个情况我知道。我是想着,既然自己各方面差得太远,就是勉强入了党,一想起他,心里会觉得过不去的。我们党内缺少的是他这样的人。”
 
    一个战士,出于对自己更严格的要求,主动向党组织提出,宁肯先留在外面,这样的事情,在过去战争年代里倒是常见的。当初一号本人就曾经采取了这样的行动。本来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填表的,他主动推后了一年。那时候在部队里,大家都以刚够年龄就加入了组织为骄傲。一号虽然失去了这种骄傲,却从不感到遗憾。今天又看到有人这样,使这位有将近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内心十分激动,感慨万端,觉得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已经有了三千多万在各种情况下吸收进来的党员之后,再吸收一个党员,正如在激荡的湖水里又注入一滴水。这一滴水,即或是很不洁净的,也不至于给湖水里增添更多的沉淀物了。可是,女电话兵陶坷并不因此宽容自己,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滴洁净的水。
 
    一号告诉连长,放总机班半天假,让她们下河去洗个澡。司令部在河里为女同志们划分出了一个地段。女电话兵们是迫切地需要洗涮洗唰了。出境作战以来,白天黑夜就是那么一身儿,又是雨又是汗,湿了干,干了湿。坐在一起,彼此闻得见的,除了和男同志们身上一样的酸臭,还多了一种男同志所没有的气味。
 
    六姐妹在河湾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派人站上哨,轮流下河去洗。她们轻装很彻底,现在可怜了,没有替换的衣服。只好先把衣服和小东西全部洗出来,晒在草地上,然后洗头洗澡。完了,扯几片芭蕉叶铺着,坐下来梳拢着水淋淋的头发,等着衣服干。
    太阳就要落山了,六姐妹一字儿排开走回驻地。她们洗了个痛快,一个个头发蓬蓬松松,夕阳照耀下那红润的皮肤象是透亮似的。驻地生产队的妇女们抱着孩子站在路边上看,她们议论说:“九四一部队招女兵,怕尽是要挑长得好看的,不好看的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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