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广西山水算天下美景之一。虽说不远处在交战,眼前所看却一派祥和。你仍不能想象战争来了会怎样。战争仍停留在纸上,停留在节节胜利的战报上。真的战争,离我们的感觉仍是那么远。 我们是在到达待命地第二天下午接到出发命令的。当时我和王丽君在离驻地一里远的井边洗头,此前有消息说我们这支部队也许不会出去了。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极为失望。接到通知,我们披着湿发,抱着一堆衣服拼命跑回来。那时驻地四周是一片紧张。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打背包,收拾装备。不久又接到另一个通知:留下一切能证明身份的文件,一级着装,待命出发。战争就这样地来了。们又丢开背包,全体集合到村子下面的空地上。重点整理各自的药箱,检查枪枝弹药,防毒面具,背上从四川出发带了一路的干粮代,水壶,包,穿上硬邦邦的防刺胶鞋。等等等等。 回想那个下午,真是非常电影:村前的低地上,好些穿绿色伪装的卡车庞然停着,十分硝烟的感觉;从没见过面的司机们,突然间出现,虽说有思想准备还是让人觉得不寻常;大家脸上兴奋着又强制性的沉静,我自己感觉,有种人类意识到危险后自我保护性的麻木。男兵们一箱接一箱,往卡车上抬箱子;村民们被允许站在远远的坡地观看;女兵们少不了有点叽喳;院长和所长们紧张的忙活着,在各个战时单位间匆匆过往,给留守人员和出发人员分别开会;李管理员最后一次给大家发放干粮。很早我就没想到的是,干粮袋仍然得像电影里的八路一样得挂在肩上,在里面装的是饼干,也算现代化了。我一直有意无意的找着感觉,有些个瞬间,我觉得那种气氛不是上战埸,象是去搞一次野营。 因为身体的原因,我被分到全所最轻的战备箱,里面只装敷料,重量不足五公斤。然而就是这个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箱子,我也开始和大家一样,差不多第一百次检查它。我把里面的敷料又一次排排放好,要知道,那的确关系到战士们生死!接下来,觉得自己的干粮袋太鼓了,分了些给男兵曹内银背着;我还觉得天气实在太热,没必要按规定带绒上衣,悄悄把它们打进背包,给看守人员。我想我是全院最轻装的一个了,当时很得意。而我最担心的,我的纸和笔被发现;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我想都没想,那是否违反了规定?如果是,会有什么后果?知道把它们藏在防毒面具袋子最下面,压紧;特别特别高兴的是,挎包里有一把手电,是夜里执行抢救任务用的;不过不是老院长那种能装四节电池的大家伙,倒真是可惜。带了一块红布,好蒙在手电上用。 确信做完一切,心情放松了,就坐在药箱上梳头。记得那会儿一眼瞥见了曹内银,问他:是不是还带着你的奶液?他一听我又来问这个,试图装做没听见,不肯回答,可我那肯放过他?部队来广西前一次训练中,我发现一瓶擦脸油悄悄躺在我管理的战备箱里面,一阵追究,确认东西属于这个黑黑皮肤来自云南的小兵,着实大吃一惊:他竟在这种时候企图把这东西偷运到遥远战埸上!让我不理解也很生气,不客气地给他当埸通通清理出去。过后总找机会嘲笑他,让他头疼不已。呵呵,现在觉得又到嘲笑他的时候啦。他努力不生气,随我数落了一阵,最后脸上终于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我也瞪起了眼睛。不过最后他又憋不住笑了,咧开缺了半颗门牙的嘴,象个正在换牙的小男孩儿。那时候我心情很差。而我像看多了新中国******************的人一样,有着浪漫的战争观,对战争抱以极大好奇,是自己要求上前线的。我把来前线当做解脱坏心情的好机会。可我还是常常无比惆怅地望着热闹的人们。然后就望见了老兵刘振超。此人聪明但脾气较坏,有时候高兴了也笑,不过他一笑,会露出一口黄牙齿,因为他是河南周口人嘛,那地方高氟老百姓据说都患黄牙。刘振超在医院手术室做洗手护士已经五年,精通手术器械,可是,呵呵,打枪的不行!出发前和出发后,大概一直忙于训练如何快速展开手术室,在最短的时间内实施战地手术室救护,所以连每天的口令也记不清,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并不很聪明。接到上前线的命令,医院从两个医疗所扩编成三个,他和我一起分在二所,又同分在手术组。昨天下午一同训练回答口令,他竟然傻乎乎的,仍然出错,被候院长嘲弄一番,惹得众人笑了一阵,所以从昨天下午起,我见他总向他大喝一声:“口令”!然后看他如何对我吹胡子瞪眼睛,以此寻些开心。 不过现在即使我喊“口令”,刘振超也顾不上对我瞪眼,他在和院长争辩,他的老乡被指定做留守人员了。他和孙新才一起试图替他争取,我知道,他们是同乡,想一起上去。不过我看院长朝他们摆摆手他们被赶了回来,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我猜想需要多一些男兵留下来,加强留守人员的作战能力吧。众所周知,当时越南的特工队活动猖劂,对我边境地区造成很大威胁。而出了四川到了广西却不能到越南,当时被我们普遍认为是最大的愦憾。 我身边坐着的小何也盯着那边看,我知道,她暗恋那个不能上前面去的男兵,这按部队规定是不允许的,所以她眼巴巴在一边看。我呢,也只能悄悄她替她愦憾,好在那时,我一身轻松毫无挂碍,换句话说就是没头没脑心里没人。 天最终暗下来,远处围观的老乡更多了。村前空地显得尤其狭小拥挤,因为暗下来的缘故,神秘紧张的气氛浓浓的从暗处袭击人们。好在汽车也开始发出阵阵轰鸣--部队终于接到出发命令,我们开始顺序登车。朦胧中我看见我的朋友林亚。也许这个腼腆的东北姑娘太过秀美温柔吧,出发前被匆忙决定做留守队员了。一开始她想争辩,可是一句“服从命令”,不习惯说话的她再说不出话了。此刻她象找不到去路,也找不着来路,那么迷茫地在渐晚渐重的暮色中张望。人有时候很奇怪,即使出去有危险吧,一起经历危险或者死亡,比一下子被抛在一边要好受些,那时候我这么认为。所以,我很替她难过。 汽车真的发动了。最先一辆沿着土路朝村外缓缓移动;车灯掠过密密丛竹,白天那么青翠优雅的竹林被车灯一照,有点阴森;跟着第二辆车也开动了。我用眼睛向被浓重暮色渐渐淹没的战友告别,心脏很少有的轻跳。我突然想起一个美丽热情,多才多艺,但是过分要强的矮个子女兵,她还在部队出发前就注定不能来了,接到让她留守的消息后,她无法接受不能参战的事实,在一个不巧停电的漆黑的夜晚,在我们点着蜡烛紧张装箱的某个时刻,突然间精神分裂了。唉,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前些天一边动手做这事,突然想到用百度搜了一下,本以为这故事一直藏在老地方呢。其实我把它正式在文学网发表前一天,就被转载到一个军事网站;后陆续被一些网站转载,看了转载较晚的网站后面大家的跟贴,看着看着眼睛湿了。我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追踪到那个文学网,寻找文章作者。去年六月底的某天,我打开一个月没看的信箱,发现一年多没光顾的那家文学网站编辑的来信,和寻找者的来信,打开看,离发信时间已经一个月,竟是赵智杰从北京发来的。不愧是我朋友,她猜测的那个人正是我。我立刻把电话打过去,想来等了一个月的朋友早已失望。那天自然聊得挺多挺多。 (四) 我们部队最早的目标据说是凉山,后来改成了高平。很晚才知道改去高平了,消息是慢慢地,通过口口相传到大家的,没人正式通知。高平是越南的一个省会,距离边境线约六七十公里。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接近水口,准备从这里穿过国境向高平进发。 汽车在山路上行驶很慢,走了很久。早有人一次次把头探出车外--发现车队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山野,我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光点,真让人惊讶。车上没人清楚我们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融入这个庞大车队的。可是你不由感受到一种自豪,感染了一种不能拒绝的力量,这种力量迅速传到每个人心里,让紧张的情绪有所松驰。有些男兵开始点烟抽了,烟头一闪一闪的,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那些面孔已经不与你平时熟悉的脸相同--你尽可从那些脸上感到新东西:比如神圣的光泽,英雄的气概,非同凡俗的形像。战争,这种显示人类怪异力量,集中人类美与丑的大事件,会让人的感觉发生巨大改变,或者,让一切颠倒重来! 当时很奇怪,我想起童年的往事来:放寒假或暑假了,一车的小孩儿,吵吵嚷嚷打打闹回家去。有时候车行到很晚还不到兵站,孩子们饿得冻得安静下来;也是这么黑暗的山路,也是这样有些军人,他们点着烟;一样的看见他们的脸,在红色的烟头下被照得一明一灭。只是那时候,我用孩子的眼睛看,看那些红色微光下亲切的面孔。而今我自己也变成了他们,又看见相同的景象,那感觉如此奇妙不能言传,是的确又有相同的能说清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安宁,踏实。这种黑暗中红色微光下军人的面孔,在全世界所有战埸的战壕里,应该都能看到,它传递出来的东西是一样的---如果你即将面临危险,如果你马上要去赴死,你会在这宁静温暖的微光里得到最后的安抚。呵呵,我一直有胡乱联想的习惯。好在这时候刘振超打破了沉寂:“指导员,咱到谅山还是到老街”? 结果引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李指导员的嘲笑过了一会儿才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我说刘振超,你挺聪明的一个人儿,怎么老说糊涂话呢?明天你再好好看看地图,弄清楚谅山在哪个方向,老街在哪个方向,高平又在哪个方位,哎,我说你怎么现在连部队去哪儿都不清楚。” 李来水指导员用他的河北腔,一字一字地说。他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笑时一对深深的酒窝--如果在白天能看见的,很好看哦。部队扩编之前他是李排长。不过他当班长时候,总是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而且他总是讲得特别耐心,后来我们才闹明白,哦,原来他在追求我们漂亮的女班长。当然也是悄悄的。后来他提了干,女班长也复员了,事情才公开化。嗯,这个算不上是战地恋情,不讲了。呵呵! 就要跨过国境线了。车队停下来做最后一次检查。一切终于妥当之后,剩下一个最现实和急迫的问题,就是大家都需要方便一下。我们开始下车,有人开着玩笑说,就让我们把最后的一泡尿留给祖国吧。而且比较惊人的是,头头们说乘着还在国内,还能用车灯给大家照最后一次明。于是所有的车灯都打开了,照亮前面和两旁。头头们大致规划了一下:男兵左,女兵右,大家开始方便吧,动作要快! 可是女兵们从来没有这样被照着无遮无拦,在灯光里在男兵眼皮底下方便,虽然我们独在右边,我们还是觉得很不方便;况且,个别司机稳坐在车座里看着呢。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想起王亚平那句名言来:“管它的呢,反正不是照在脸上,看不见脸就不算”!这个几乎传遍每个女兵的笑话来自新兵连:两年前我们当新兵时有个晚上,被安排在医院小礼堂过夜。医院容易让人联想起死亡或尸体,年青的准士兵们半夜醒来要上厕所竟没人敢去。胆大的壮着胆儿蹭到大门外再也不敢走了。后来有人果断决定,蹲在门口就地方便。不巧的是正当紧张之际,一道电光刷地射了过来,想来是游动的哨兵。众人慌忙逃进门里,惊恐地互问:“照着哪一个了!照着哪一个了!”结果没人承认自己被照着了,各自都很难过。倒是王亚平聪明,对大家如是说。一言既出,众人释怀,欢欢喜喜各自入梦去了。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明白了一个道理:脸才是最关键的部位。人要的毕竟只是脸么! 最终,我们和所有男兵都方便完了。其实这种时刻,个人的脸也不是那么重要了,要的是安全--没人敢走下公路,离开灯光照亮的地方跑到别处去,怕踩上地雷。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下起了小雨。灯光下的路面闪着美丽的光亮。部队就要悄悄过境,那时车灯也会熄灭,周围会是一片黑暗。气温开始下降。这个时候我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少了一件必须的着装,哦,我的绒上衣!幸好人多我们挤得很紧,我想我能够抗得过去。真正让我担心不安的,倒是藏在秘处的纸和笔。不过真可惜,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不能动手写些什么,你看,这边境的山路和不寻常的雨夜,是何其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