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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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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战区的中国士兵》 (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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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战区的中国士兵》 (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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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战区的中国士兵》 (无内容)

[这个贴子最后由jh86279wx在 2004/09/04 10:18pm 第 1 次编辑]

海海:我来帮你打开,好让大家看
北回归线战区的中国士兵
■张惠生 张卫明 金辉
歼敌11名,去毁敌火力点4个的突击队顾金海在拍摄下此照后,为掩护战友中弹牺牲。
1、瑰奇的耀斑现象
   由北向南跨越北回归线,战区的第一个标志物便是炮管般指着太阳的高大烟囱。这里还听不到炮声,但烟囱是一线战况的水银柱。烟囱冒烟次数的多少与时间的长短,大致同战斗激烈程度成正比。每年夏至到来,至少有两天,太阳的投影能笔直地贯通烟囱,把烈士们的最后一段路程照得金碧辉煌。
    人们对我们说,军人到了这,都像太阳一样光明,经受战火的洗礼后心灵高度净化,人与人的关系也异常纯洁。大量的事例催人泪下。天津女作家赵玫说,小兵们特好,一谈我们就掉泪,整天瞎激动。从集团军到师,到团,到营,到连,到排,到哨位,碰到的前线人都像有了提纲似的开口就谈净化,仿佛不谈净化就没其它的进入角度。净化是什么意思,我们不很清楚,略微意识到可能指战争心态之类的表现。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词是他们对前后方人际关系做出对比之后的一种概括,是对硝烟中人的思想和道德质量提高的一种自豪。政工干部感慨万端地说,老红军老八路那一套,在后方当作极左批,到了前边却特别灵,大道理什么都能管住。甚至仗没打完,许多干部就开始设计如何把这种净化状态移植到和平环境中去了。   
    虽然几乎人人谈净化,但我们从不随口附合。我们不打算写净化。我们心目中的净化不过是好人好事的档次。何况,对什么是净化众说纷纭。《辞海》曰:“美学术语。亚里土多德在《诗学》第六章中,曾说:悲剧‘唤起怜悯和恐惧的感情,并导致对于这些感情的净化’。有人从宗教术语来解释,认为净化即‘净洗’;有人从医学术语来解释,认为净化即‘宣泄’,还有人认为净化是道德上的提高或‘升华’。”
充其量,我们只能有保留地使用“相对净化”一词。我们承认某种外力能推动人像太阳那样喷射心理耀斑。我们更关注太阳上的黑点。无疑应该写光明,但有黑点衬着才愈见光明。

2、死神把生命凝聚
阳光下的老山到八里河东山一线,看不到往日繁盛的生命迹象。成千上万吨的炮弹先是蹂躏了大地的植被,接着将一座座石山耕耘成白花花的“采石场”。
在这片植物与动物的死地,一群高等动物却在这本不属于他们的领地上坚持了下来,在地层之下,在叫作猫耳洞的简陋工事和石洞中。
他们被称作猫耳洞人。
    死神将他们驱入地层之下。为了生存,为了完成坚守防御任务,猫耳洞人只有昼夜蜷伏在阴暗、潮湿、狭小的猫耳洞中。唯其如此,才能获得比阵地表面稍多一点的安全感。
    钻进洞之后,就把洞口堵起来,伪装起来,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观察孔,留的大一点的作为射击投弹口。猫耳洞的夜晚每分钟都在防敌袭扰。夜间全凭听觉,要能够从各种动静中判断出敌情,这需要经验,而这种经验又必须靠自己摸索积累,高度紧张的草木皆兵之感,使误判愈发其多。有个哨兵一个晚上就报告了三十五起“特工偷袭”。这当然大部分是错觉。问题是如果漏过一次,就得付出血的代价。一个风雨之夜,摸上72号阵地的越军特工借闪电发现了一个射孔,再一个闪电就打进来一梭子弹,守洞的战土当场一亡一伤。哨长吓哭了,连长往上汇报时在电话中也是光哭说不出话采。还有的被特工顺着电话线摸着洞口而掏了洞的。有个19号阵地,一天半夜哨位里听见外边有动静时,已被特工堵住了洞口。往里打枪投弹。猫耳洞人马上用被子堵住射孔,特工竟然从外面使劲往外拽被子,里边则拼命揪住,形成“拔河”之势,急得连长在电话里喊:千万拽住!一定不能让XXXX的把被子拽走,堵好射孔!”最后还是友邻哨位投弹打才把拽被子的特工打跑。
  于是钻进洞还不够,还要封闭阵地,用地雷用手榴弹用小炮弹把洞口把阵地里里外外都封闭得严严实实。人躲在洞中,有情况就呼唤我方火炮和机枪杀伤前沿和阵地上的敌人。
    其实,战区本身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系统。笔者到老山采访的时候,正是甲肝从上海向全国蔓延方兴来艾的潮头上。可是一到战区,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战区关心的仍然是战事、死伤与胜负之类。战区人对上海慰问品的关心远胜于上海的病毒。而散布在战线上的千百个阵地和猫耳洞,更是各自封闭的小世界。
战事和地形将猫耳洞人封在各自孤立的山头上,一般是每个山头自成一个阵地,而每一个阵地又由许多个猫耳洞组成。每个猫耳洞少则两三个人,多则四五个人。一个洞就是一个生死相依的小群体,在几个月到一年的坚守期间之内,除了运送弹药和给养的军工,他们很难见到别的人。
猫耳洞里实行的是真正的军事共产主义,从物质到精神都是“共产”。吃的喝的自不必说,军工送上来的食品,还有每个人家里寄来的东西。不光人与人之间“共产”,还有人与蛇、人与鼠之间的“共产”。不吃饱肉罐头,蟒蛇就不会离开猫耳洞回到它们自己的洞穴。至于老鼠,更是不请自来,除了猫耳洞人已经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它们没办法之外,其它不论放在哪里,包括嘴角上粘着的饭粒,老鼠们也不会放过。香烟对于猫耳洞人是必不可少的,虽然很难确定它到底是物质还是精神。到了雨季。猫耳洞没有不灌水的。外边一下雨,洞里边的被子和大便什么的就都漂浮起来,猫耳洞人说:除了眼珠子不长毛,身上哪儿都长毛,什么东西都发霉长毛。一盒烟打开不到两小时就会潮得再也点不着了。于是一个洞里的几个人商量好,八点钟你打开一包烟,十点钟再开始抽他那一盒。平常就把烟用塑料袋一扎,放在洞里跟小船似的随水满洞漂荡。猫耳洞人当然也只能蹲在或跪在水中,把枪和电台捆在肩膀上,等着水退下去。也许一次泡五六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也许要连续泡上个三四天,十来天。
    即使如此,死神依然时刻想亲近猫耳洞人。1988年8月17日夜间,越军对偏马3号阵地连续发动了五次大规模的进攻。两个小时之内,这个阵地就挨了一千一百多炮。彝族战士吉尔约日在猫耳洞中对笔者说,那天一颗手榴弹离这个观察口不到一尺就炸了,我眼前白光一闪轰地一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满脸都麻了,崩的都是小弹片和石头渣,血一流眼也睁不开,我就闭着眼端着冲锋枪往外扫,一个多月以后还从这取出一块弹片呢。他摸摸自己的左前额。哨长冯燕军说,那天我们刚打退XXXX的第一次进攻,XXXX的连着两发炮弹,一发打在洞口,一发炸在射击孔,班长韩应秋和李桂林都牺牲了。小李子右边肩膀和胸脯全给掀了,真惨哪,里边什么都露着。
   小群体的共生和“共产”构成了猫耳洞人的生存状态的特色。害怕也是一种力量。许多猫耳洞人回忆说,从一进猫耳洞,开始几天几夜根本睡不着觉,就觉得到处都是越军特工,整天提心吊胆,半个月一个月之后也许才能惊魂稍定,过几个月等彻底麻木了才能开始适应,但即使适应了睡觉也是半睡半醒,有一点动静就会激灵一下子惊醒。害怕是紧张、不安、担忧、顾虑、恐惧等心理活动的综合反映,是大脑和神经系统在外界威胁的强制刺激下引起的人类自我保护的一种超常心理反映。健全的害怕感能转化为智谋的力量、团结的原因、攻击的精神。猫耳洞人就是在背水一战那样的状态下陷于死地而求生的。
    死神日夜徘徊在猫耳洞口。与死神挨得愈近,人愈是渴望生存,人求生能也愈发强烈。322阵地的3号洞,又阴又潮,蛇和老鼠什么乱七八糟的特别多。有个兵在这个洞中呆了一个星期,身上被蚊子咬了二百多个大红疙瘩,一挠都流黄水。还有个兵膀子上被蜈蚣咬了一口,肿起来小碗口那么一片。哨长李新芒有次一掀被子,觉得有点不对劲,拿蜡烛一照,一层全是蝎子,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洞再往深里特别窄,堆满了垃圾杂物。哨长闲了想清理一下,洞里的味老是那么大肯定是有死老鼠。清着清着出了骨头,这么大,坏了,人的骨头,肋骨、腿骨。他心里越来越疹,手和全身都在抖。又一个,圆的,头盖骨,那黑洞洞的不暝的双眼睁得那么大瞪着他。他浑身的汗毛都炸了,瑟瑟地拿棍一拨拉,那两眼里蹭蹭蹿出两道白光,跟着那下颏后又跑出两只大老鼠和四五只小老鼠……
    生死相依的环境造就了猫耳洞中情同手足的亲密感情。猫耳洞中天地狭窄,几个裸体男人日夜相伴,人与人的关系极为简单,感情的浓度自然也就很高,而不像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中那样交际频繁的对象众多,必然稀释感情联系的强度。猫耳洞里于是有了一种现代人的回归,一种人类精神家园的重现,类似传统的稳定的家庭,类似原始人的小群体。人在其中的全部生活内容和目的都简化为最基本的生存。不仅生死相互依赖,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人们之间的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又直接,都具有了高度默契和一致,而且为了度过那漫长可怕孤寂的战斗间隙,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相互依赖和心理互换更显得尤为重要。裸体人之间的心也是赤裸裸的山石、赤裸裸的红土地,裸露的同时,又蒙着一层无生命的死亡的阴影。
    没有外界死亡威胁的存在,猫耳洞中感情的热度也就不能维持。死神都有爱与恨这两张面孔,战争使投身其中的人的爱与恨同步升华强化。在战争中,群体之内与敌对的群体之间奉行的是完全相反的道德准则。群体之内胜过兄弟情同手足,甚至为保护战友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人性的极致;而对于被称作敌人的群体和个体,则视为禽兽蝼蚁草芥,这又是兽性的极端。一方面是嗜血若渴的杀敌立功竞赛,另一方面在猫耳洞中却对蛇、老鼠包括蚊子奉行不杀生的原则。这是献身的赤诚与杀人的快感的统一。
    战争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使人在升天堂的同时又让人下地狱,它把人都塑成了“狮身人面像”。
那次老山战场上五年来我方损失最为惨重的反冲击过后,越军炮火猛烈封锁,烈士遗体运不下来。时值雨季盛暑,陈尸疆场的士兵们逐渐化作令人窒息的弥天气味。上级下了死命令,每个党员不抢下两具尸体就甭想回来!一位刚从火线入党的小军工上去了。爬上“鬼门关”,经过“梅花桩”,跃过“三级跳”,进入“老虎口”,挪过“鬼见愁”,冲到千米生死线的尽头,小军工背起一具尸体往回爬。他累得要死。炮弹在他身前身后爆炸,高机子弹在他眼前划来划去,这些他都不在乎了。“咱们俩换换吧,我当烈士你来背一会儿我吧。”小军工一边爬一边对背上的烈士说。当他第二次冲过千米生死线来到烈士身边的时候,他自己也躺倒了。不知喘息了多长时间,他觉得还是应该回去,回到活着的战友们的中间。他一拽烈士的肩膀,呼拉就下来一把肉。他又拽,又下来一块肉。他跪起来,用双手一把一把地扒开了烈士遗体身上稀烂的肉。“好哥哥,我对不起你了,你还得再陪着我再死一次,对不起了,你原谅我吧,等我活着回去以后,我每年都给你烧香……”小军工一边木然地留着泪,一边从桨糊一样的肉堆中把一根根一块块骨头装进袋里,他一看旁边还有烈士,就又用手扒了一副。
这回小军工一次背下采两具遗骨。
  
3、价值观的重铸
    到南疆还没上阵地,还没和敌人交手,这位新兵就用拳头像擂沙袋一样将连里骨干的脸蛋擂得肿起来。
    都说是老兵先动了手。在该老兵的眼里新兵须是他服服贴贴的臣民。不知是什么事使他动怒,先赏了一顿骂,又给了一脚,谁敢吭声?偏偏来了爱打抱不平的新兵王志军:“欠揍?”拳头照老兵脸上一点,眼框周围立刻变得夸强起来。王志军比老兵矮半头,块头更差得远,谁都觉得他不是对手,想把他劝开。谁知王志军架式一拉,冲拳飞腿,招数就来了,出手又快又狠,落拳之处留下了带着色彩的痕迹。老兵只能架起双臂招架。趁着空子,王志军将拳头转移到老兵胸口上。胸口不怕擂,老兵巍然不动。他就补上去一个绊子,老兵当即栽倒在地…
“给新兵认错道歉就饶你!”
老兵不知道眼前这新兵十二岁就练功。 他被打怕了,又碍着面子不好讨饶,于是就喊:“叫干部看看!”   
    把老兵打得这么重,自然就闯了大祸。
   连长来了。老兵一见,先委屈地哭了。
连长打量了一下他那大块头,只说了两个字和一个标点:“窝囊!”
    王志军故作镇静,反正事也出了,气也出了,给处分背着就是了。没想到连长满脸堆起笑,又递过来一支好烟。连长“春城”以下的不抽,这还是头一次给王志军递烟。
    连长说:“好,功夫不错。我准备把你调到连部,给我当通信员。”然后又补了一句:“跟着我不会吃亏。城市的吧,到时候把组织问题早点解决了。”
    没想到打了一架,会升到连长身边来。王志军说:“我干不了通信员。我是独子,没伺候过人,没刷过锅洗过碗,没叠过被子,没洗过裤头。”   
    “这你都可以不干,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就行。”      
    “我早晨起不来。晚上你们打扑克我陪着,早上你们睡觉我还得起床,受不了。”
    “睡觉你尽管睡,只要关键时候能保护我。”   
    王志军搬到连部,果然三天早晨都不起床。连长不叫他,—给他留饭。第三天吃了早饭,他正式开始了通信员的工作。
   采访笔录——
   问:这是否有点像开玩笑?
  指导员:这是战场,像平时那样只挑会看我们眼色行事的,眉清目秀的,会伺候人像小保姆似的通信员,我们不要命了?这小子还有点军事头脑,给教导员提了个防守的建议被采纳了。后来我们最前沿的哨所缺个班长,我们是把被称为“土匪排”的二排放在前边的。选来选去,让小王去当了这个班长哨长,也成了“小土匪头子”,最终成了功臣。         
    问:能谈谈是怎么转变的吗?
    王志军:我没变,该顶该碰,该说该讲。还是那样,是战场上领导对我的看法转变了。以前我们是包袱,现在连长和两个参谋喝酒吹牛,比通信员,眩耀我这通信员厉害,还找了两个人,叫我当面比试。我打了一套拳,连长满脸红光:怎么样?来几个特工还对付不了?不过对我的看法也不一样,副连长挺烦我的。   
    副连长用炸药、废罐头瓶、碎玻璃之类制造的土地雷把越军特工炸胆怯了。但遇到布置作战方案之类的就头疼。好不容易堆了个沙盘,副连长和实地对不上号,讲的时候拿着个细棍指点,不知往哪儿指,细棍老捅一个小沙包,捅出一个个洞来。王志军看不起这个,又好挑眼揭短。他在一边数着,说副连长把沙盘上的小沙包捅了六个洞。这还能不得罪人?后来副连长把A高地当成了B高地,王志军给他纠正,他不信。在副营长来看地形时,王志军故意说:“我们副连长说那B高地发现敌情!”副营长火了:“混蛋,到阵地一个多月了,还不知道B高地在哪?”副连长遂与王志军的矛盾加深,根本就不同意他去当班长。
    副连长对“土匪排”排长说:“他当班长不行,脾气太倔。”但排长顾不了脾气倔不倔,只想能有个四肢和头脑发达的班长。
王志军知道副连长卡他,激怒了,见副连长走来,就把枪上的刺刀打开,大骂:“就不知道凭什么当的干部,别在暗中鼓捣,别做小人!”
在阵地上不敢得罪这样的士兵,副连长退让了,装着没听见王志军的骂。
王志军和副连长矛盾的彻底解决是因为一颗炮弹。他们在山上挖厕所,飞来了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了,俩人都被炸得滚下了山。王志军没事;副连长胸部受伤,很危险,要抬下去抢救。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告诉了他们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能露底的绝密:这炮弹不是从敌人那边打来的,是连队自己试六O炮时走了火。副连长气得骂:“迷糊蛋!’王志军想,你不是喜欢迷糊蛋吗?迷糊蛋在战场上只会给你造成这样的悲剧。看到副连长伤很重,他又心疼的要命。两人挥泪而别,从此便再没相见,矛盾就这么了啦。
    去年3月10,在师侦察连采访,指导员梅世江指着身边的小河说:“昨天这里边漂着一条腿,冲到岸边了。是二团潘玉琪的。医院把腿锯下来,让人去埋了。断腿多了,人们不在乎,就扔到河里。今天冲走了。”晚上,参加师作战会议,作训参谋报告完敌情和战斗情况后说:二团二炮连袁排长加修工事触雷,左脚炸掉,现在正在运送途中;昨天触雷负伤的潘玉琪,今天下午三点在二所牺牲。
    采访中,师、团领导都谈到潘玉琪。他如此受重视,皆因他原是全师挂号的“重点人”。重点人都,有前科之重点防范对象也。他是以打群架出名的。1986年9月,连队小值日和伙房值班员闹起来动了手。潘玉琪是班长,前去劝架。当时三营有一帮人来看热闹,潘玉琪火了:“我们的事,用你们掺和?”有个兵说:“你瞪什么眼!”当下两个人就打起来。当然对方不是他的对手,被打得很狼狈,回去就串通老乡来找五连。潘玉琪这能两肋插刀哥儿们有的是,群架态势形成,来了一场大混战。
    不光打架,性子也粗躁,直来直去,到集结地域还和连长闹矛盾。他是一班长,连里要是不通过他同意调他班里的兵,他就说出难听的话。连里感到工作很难,建议将他调出五连:“他不调,我们工作没法开展。”
真的要打仗,要见血了,他一下成了人们争夺的对象。当时团里举办狙击步枪手培训,每连三个人,都是骨干,全营除一名副班长,都是抽的班长。营里说:负责这批骨干训练的非潘玉琪不可。指定让他负责。那些骨干都听他的。
人们似乎对这种指定都不惊讶。细想起来,确实是他最合适。潘玉琪军事素质是出了名的尖子,冲锋枪、步枪、火箭筒打得都很好。管理能力也强。在营房当过两年教导队的班长,班里没弱兵。现在让他负责全营的狙击步枪手培训,全团考评三次,三次全营都是第一名。
    1987年4月排长当了副连长,他提为代理排长。先是代理一排长。一排搞得不错,又把他调到二排当代理排长。尽管粗鲁,有点搞个人说了算,有时还动拳,但粗中有细,有修整地域的一个月之内副团长三次带军务同志检查内务,都被评为第一名。
    那块阵地远离指挥部,独自为战,是有名的裸体阵地,死神常来光顾。在这时候领导派他去担任阵地长,是信任?是需要?是送死?谁也说不清,领导也不能多说,只有潘玉琪自己真诚地无限地感恩领导:即使是个送死差事,能有他的份儿,谈何容易。他还是那个潘玉琪,三天不动手手就痒,平时见了靶子乐得要命,那上面穿得眼儿像立功喜报。这也许是来自人类祖先防御本能的攻击性。人类最普遍而又最强烈的攻击行为在战场上转化为杀敌的战斗热情,这是一种攻击行为转移。他不再留恋靶子,他要看的是武器在敌人身上穿出眼儿来。
    随着这种转移,他已由因打架出名的保卫科挂号转为由宣传科挂号了,宣传科常总结他的事迹与经验。在他牺牲的那天,宣传科还印出了载有他体会的简报。有一次宣传科长刘学公去了潘玉琪他们那个阵地。趁着大雾上去,到了阵地雾没了,正好出了太阳。潘玉琪和他战友们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好不容易有了阳光,都尽可能出来“晒蛋”一一叉开腿裆部,这是医治烂裆的妙方。潘玉琪看到科长冒着炮火来了,如同与久别亲人相适。他竟会有这样的深情,还拿出了这里仅有的饭盆,倒上他们舍不得喝的水,无论如何要让科长洗脸洗脚,洗完了科长才知道这是饭盆,这使科长一生都过意不去。听说他负伤,科长不顾一切去医院看他,没想到这位好兄弟会那么快地死去。
    科长近乎哀求:写写他的转变吧。而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他的转变,他本来就是一个发光发热体。当一个人被阴影笼罩的时候,遮挡的只是人们的视线。即使是日蚀,天暗地昏,影响到磁场与射线,这也仅是日光被蒙上了一个巨大的投影;一旦复圆,会看到阿波罗依然是万物之神灵。
    是战争这种特殊环境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战争与和平需要的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只有天寒地冻或是连阴大雾,人们才盼着太阳,去赞美它的光和热;赤日炎炎之际,也许会诅咒项上的那个东西,会把它作为防范对象,若真的出现九个太阳,人们的选择只能是射下八个。
    他作为一个刚直不阿的士兵,在平时也许就永远被列入费力不讨好的那一类。能看到这样一个普通士兵的人的价值谈何容易。盲人摸日,总以为烛与盆便是日,其实一辈子也看不到真正的太阳;两眼睁睁,天天看着日出日落,也不一定能知道早晨升起的那颗大太阳会是假日,以至人们几千年也没争论清是早晨太阳离人们近还是中午太阳离人们近。
    他是在人们感到了他的光与热之后死去的,他留给了人们遗憾,也留给了人们满足。他是在第二次拉到阵地之后牺牲的,那个阵地已成了最前沿的阵地了。出事的头天晚上他还给作训股长打电话,说刚刚撤出的某号阵地上有越军活动还弄了工事。第二天他去哨位查看坚守防御情况。在这里只有踩在石尖上才不至触雷。他带着一个兵。下山时,有一个芭蕉叶搭在石头上,一脚下去踩滑了,触了雷……后来在火化厂骨灰存放室,见到了他栖身的那只大理石骨灰盒,上面写着火化时间:1988年3月10日19点55分至20点40分。他死的时候,排长的正式任命下来了。他没能知道,只是火化时穿上了崭新的四个兜的干部服。
战争中人们价值观的转变也总是伴随着人们对于自身价值的寻找。那些有过“前科”的士兵能把失去的光明的世界寻找回来,是因为他们在这儿看不到平时看得多了的白眼,是人们把他们从另册中抠了出来。看来另册也是巨大的阴影。他们从阴影中脱颖而出了。山西的小王过去当过小偷,是有了名的人,在战场上成为一等功臣,成了有名的“东山第一杀手”,似乎只是一种手的变化。他的手是很灵巧的,食指和中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衣兜里夹出钱包,能从沸水中利落地夹出肥皂片;也还是这个食指,在抠动狙击步枪扳机的时候,是那样技艺高超。但是能允许、能批准这夹钱包的食指去抠动只有骨干才有资格抠动的狙击步枪扳机,需要领导者有眼光、有勇气,而眼光和勇气只能来自于战场价值观的重铸。
小王过去是以盗窃为荣的,得手时在哥儿们中就有一种荣耀一种快感,因为除此之外他很难得到别的荣耀。
    接到作战命令,小王要求戴罪立功。阵地上,他的射击技术出众,至于思想,人们说有一次他看到对面越军穿着补钉衣服,就兴奋地叫起来:“看,他们比我们还穷!”至于过去,因为眼前面临的是生与死,谁还会反过来抓过去的小辫子?在这时候人总是宽宏大量的。团里把他作为开展冷枪冷炮的重点培养对象,让他打狙击步枪。这也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双方距离很近,如同互相举枪决斗,你一枪打不死人家,人家就会一枪结果你。每次寻找好潜伏地点,就整天整天地等着机会,敌人一露面,打上一枪,立刻转移。他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冷枪毙敌二十多名。
    他得到了另一种荣耀,每到一个哨所,人们会用敬佩的口气欢呼:“‘刽子手’来了!”他的神态中就出现了一种成功者的自得。
    新战士柯享昌在十二岁时就被叫“独眼龙’和“烂苹果”的两个哥儿们拉下水。十二岁只是早晨初升的太阳,但却被“天狗”蚀掉了。从此浪迹湖北和江西,参与作几十起,两次被拘留,十四岁起在汉阳少管所度过了“最高管教期”的三年时光。
    从少管所出来到入伍前的一年多里,他尝够了歧视、成见和白眼的滋味。到部队第十天就随队开赴南疆了。少年犯上战场,自然是重点人。人们似乎还看不出他也有人生的耀斑,也有那稍纵即逝的亮点。那个来自县城的老翁,在饭馆买饭时他的钱包通过柯享昌的手到了独眼龙兜里,哥儿几个用这钱猛喝了一顿又路过那个饭馆时,老人倚在门口的一棵大树上,向路人乞讨回家的路费。这是刻在少年心上的画面,有几年这画面似乎模糊了,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柯享昌觉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纵是炮火也未能冲淡它,纵是鲜血——自己的血抑或敌人的血——也未能湮没它。人们只知道他过去是小偷,并不知道他心中还会有这样的画面。
    他所在的班是淮海战役中的“十人桥班”(战斗中为了让战友们尽快渡河,十名战士下到水中,每人充当一个桥墩)。三十九年过去了。人们怀念那成为十人桥墩的人,却没有人觉得那是异化,显示出的是令人尊重的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任何一个桥墩的倒塌都会使木桥中断。现在人们已经把柯享昌当成了和其他九名战士一样的人。即使是充当桥墩,毕竟是一样了,等同了,多年来最美好的梦就是能和其他人一样。
    雨季洞里其他人烂了裆,他就去背粮背水,他背回来的水和其他人背回来的水一样能解渴。一次他背着两箱罐头返回阵地,对面越军突然打来一发枪榴弹,弹片把他背上的罐头盒击穿了好几个洞,但毕竟是背回来丁,他背回来的罐头和其他人背回来的一样能充饥。   
    越军特工都采用小偷战术,精于此道的柯享昌将计就计,他把敌人放得不能再近时再打,而且每枪每中。看来他射出的弹和其他人射出的一样能致敌于死地。
    当柯享昌又一次出现在北京站的时候,现在他是作为功臣专门从老山前线赶到北京来作报告的。他光光彩彩地走下车,穿过旅客如云的站口,心里不由掠过一些往事……
他成了人们敬慕的人。在他过去总躲着的见了心就跳的公安局、派出所、安全局里的那些人面前,他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向他们做报告,而且他做完报告,一位安全局长非要认这个十九岁的小兵当干儿子。
    采访笔录――
    某侦察大队大队长刘文凯、政委郐万增:到前线,一打仗,才体会到,战士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手下千八百人,没有一个后进兵。我们以前说的后进战士,是干部眼里的后进,不是实际中的落后。
    某团政委吴延明:打仗和在营房要求的不一样。到了战区,能不能带兵打胜仗成了主要标准,甚至是唯一标准。什么关系网、裙带风,什么照顾老同志,什么会拍会吹能送礼,一直到听话、老实肯干的老黄牛,犯过错误的不能用等等,都破掉了。战士们对上级对领导的要求也不一样了,也就是一条,能带领我们打胜仗,能以小的代价取得大的成果。上阵地时,我们团换了两个连长。六连长老实肯干,个人军事素质不错,还会点气功,主要弱点是组织指挥和预见性差。我们换上了81年的排长,连队就上来了,换一个就换一个连队。   
某师干部科科长:临战全师调整干部35名,能力差的17名,主要是不能适应作战。从和平走向战场,领导和机关用人观念得转变。平时选拔干部,有些确实不很准。环境、条件不一样。参战以来转变了用人观念。一个团搞不上去,团队抬不起头来,用人与自身荣辱连在一起,不能用庸才。平时可以选顺心的,顺手的,百依百顺的,但在这里听话不一定是能干的,身前身后的不一定是出类拔萃的。全面看干部,不以一时一事过失否定干部。以往犯了错误就一棍子敲死或几年不用。轮战以来注意从犯过错误有过过失的人中选用,不能把问题看得太重而弃之不用。不以一时印象或个别领导人印象而以实绩考察干部。领导拍板定案确定一个人优劣的做法受到了冲击。

4、悔的变奏
  平时察觉不出会有那么多对不起,以至连一句“对不起”的文明用语也难推广。在战场上死到临头了,真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也对不起,那也得原谅。只是他们未必能弥补过失,死而无憾。他们大多无法还上欠下的情欠下的债,也仅仅是忏悔而已。这种现实更是苦苦地折磨人,然后是带着终身的遗憾登上飘渺的天路。新战士邓宗西到部队十多天就赴南疆参战。在阵地上,他想买点烟。猫耳洞内没有烟熬不过。解乏,解闷,防蛇,还要烟来遮盖那难以忍受的气味。他不忍在烟的“共产”中有来无往,他鼓足勇气向家里要五十元钱。
家里母亲有病卧床,生活来源靠哥嫂。
汇款单始终没有来,只来了一封哥嫂的回绝信。
    他气恼,哀伤,好狠心的哥嫂,家里难,哪怕借钱呢,自己就是牺牲了,抚血金也能把五十元钱还上的。
    后来再收到信,不看也知道信里说什么了。家里欠债多,母亲又是癌症,看信是一种精神折磨,因为他对这些都无能为力,哪怕是能给母亲买上一瓶药呢。
    在几次激烈的战斗之后,当他长叹一声“今天又活过来了”的时候,便又想到明天,明天还能活过来吗?不知道。他希望能活下来,能立功,能考军校,以改变个人和家庭的处境;希望母亲能熬到那个时候。这一切太遥远了,死神不会怜悯,一切愿望也许只能是一个遗憾的梦。此时他便觉得有愧于母亲,也对不起哥嫂。他理解了哥嫂的难处,气恼已不复存在。他在人生的尽头原谅了哥嫂。   
    在敌人的一次偷袭中,一发枪榴弹击中了他的胸部,胸口炸出了一个足球那么大的洞。   
    人们从他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叠血乎乎的遗物,有一份入党申请书,展开后可以看出有八个对称的被弹片穿透的洞,还有四封家信,这四封家信没有拆开。
    请求之后,把这四封家信都拆开了,其中他哥哥的一封来信写道:“宗西弟,……我不让你当兵,你非要去……,现在母亲生病卧床不起,你嫂子又难产住了医院,家里欠下了一千多元钱的债,过年时全家没有买年货,连新衣服也没做……”
    好哥嫂,不要再指责难为你的弟弟了,现在他已带着遗憾死去了,他在死之前原谅了你们。
    他的两眼一直没有闭上,像生前一样望着苍天,几片白色的云和一个白色的太阳依然映在瞳孔内。
三炮连战士袁书轩在三月份的那次炮战中收到了一份电报;远在山西的妻子难产,大人孩子都死了,家里再没人了。他边哭边打炮,炮声代替了他的呼喊。
连长王召明在发喜糖让战友和他一起分享他当爸爸的欢悦之后,提笔给妻子写了这样的信:              
    “祝贺我们家战略预备队的诞生,特寄200元钱,以资鼓励。关于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战友们都说,我们坚守在老山主峰,就叫王峰吧,这名儿不错,挺棒实……”
    在祝福的两个月后,他收到电报:“孩子夭折,妻子住院。”
    某侦察连指导员给我们看了战士许映虎给家中的三封信,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四个字:“原谅我吧!”在战场上他是功臣,在家人面前却像一个悔恨不已的罪人。
  功臣与罪人竟会划上等号。
  参战前,广场大火把家里三间瓦房烧了个精光,许映虎赶回家料理。第八天,父亲去世,母亲也一病不起。未婚妻听说他去打仗,已经跟人家结婚了。他去找,被揍了回来。痛苦绝望之中,一位叫严晓兰的姑娘安慰他。他们草草完婚。匆匆起程。临离家,他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又给哥哥磕了三个头,对哥哥说,弟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哥你就替我多给娘端杯水喂点药吧。
    他从磕头时起便有一种负罪感。
.  4月27日夜至28日凌晨,他们三次击退越军进攻,歼敌八名。凌晨一点多,敌人一颗手榴弹投进工事,许映虎腰部和左腿五处负伤,先后四次昏迷。
    昏迷中他说过胡话,人们听清记住的就那一句:“原谅我吧!”   
    张国强是六炮手,个高魁伟,沉重的炮弹箱压在肩上还能跑得起来。我们说:“真是负重报国。”
    他说:“不,是负罪报国。”
    何罪之有?
    “家里叫我坑苦了。”
   赴南疆参战时,他母亲想到部队和儿子见一面,但又买不起车票,只得千里迢迢步行去部队。昼夜兼程,一双小脚在山路上不停地量了三天三夜,从陕西走到山西某县境内时,夜里—失足从山上跌了下去,当时就把右腿跌断了,从皮肉到腿骨全完了。后来有个老百姓路过这儿,发现了她,把她抬到一个小窑洞内,又帮着给张国强拍了电报。
    他赶来了,打听,寻找,呼喊,终于看到了那孔小窑洞。推开挡洞口的板子,尘土纷纷扬扬落下来,蜘蛛网扑到脸上。他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母亲,满身烂泥,散乱的头发盖着半边脸,一条断腿支在草堆上。
    他像乞讨一般地求人,好歹把老人送进了医院。
    没有时间了,部队要登车赴前线,晚不得。他来不及到家里去看父亲一眼,父亲患的是癌症。
在阵地的炮战中,他收到家里的来信:“你父亲是食道癌,已于4月18日去世。”
张国强:
当时母亲就说,去看看他吧,他成天念叨你的名儿。可我要去打仗了。等回来,我哪儿也不去,先回家。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听说我为了安排母亲治腿到了医院,就挣扎着爬到门口等我,一直没有等到。他再也没力气爬回去,当天就病得更重了。吃不下,喝不进,也不哭,只是喊我的名儿。听说父亲去世,我当时就迷糊了,辨不清南北。是战友告诉我哪边是北方。我跪下来,朝着北方,朝着家乡那个方向,朝着去世的父亲磕了三个头,喊了一句:“都怪我啊!”
    与这种圣洁的忏悔相对应,在死神的挑选面前,人们也会为自己在短暂的一生中没有实现的欲望而懊悔。没有吃过的,没有见过的,没有玩过的,人一旦死去,一切美梦都惊醒了。一般的人多一些的是猛吃猛喝一通,折腾个口袋空空,腹中饱饱,脑袋晕晕,然后义无返顾地走向战场。某团一位战士上战场前身揣50元去开洋晕。他有生以来还没吃过熊掌,总觉得遗憾,早就听说连皇帝死之前都想吃熊掌,只是因为“熊掌难熟”而没有吃成。他真的见到饭店有扒熊掌一菜,才9元一份,便点来吃。吃下一份口感甚好,只是一份并非一只,内容少得很,便再来一份。吃完还不过瘾,又要了一份。一共吃了五份。结账时才知是90元一份。五九四十五,450元,而他兜里只有50元。
  饭店电话通知:部队派人带现金400元速来!某股长以为美差一趟,乐颠颠地去了,结果气鼓鼓地回来了,身后跟着那位刚刚吃过熊掌的垂头丧气的同志兵。股长把连长指导员叫来骂娘,把人领了回去。
    好事成双。几个老乡兵要了四只烤鸭大嚼一顿。这五人上下二十个口袋里共有大洋17.35元,据他们说也是错看了一位小数点,以为烤鸭是2.5元一只。这是否仅是个借口?不知道。反正也是被扣下单位来人赎回。
    一位士兵临上阵地,还想再饱餐一顿牛肉,口袋却空了,便对卖牛肉的说:“我要半斤牛肉,只能切一块,半斤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我分文不给,少了我更不客气。”这事自然就闹起来,一直闹到副团长那里,派人领回。
    某连连长的观察所位置前出,供给困难,还随时有可能葬身于敌炮火之下。他为部队提供了大量的观察资料。他遗憾的事很多,其中之一是参战了,能来云南一次,以至还可能要死上一次,却没有机会领略一番云南最著名的美丽风光,包括世界屈指的自然奇观石林,还有那西双版纳的风土人情。天天讲爱国热情,从小就讲祖国好,能在云南这块宝地上旅游一番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不久他在67医院住院,刚刚康复便要重返阵地。阵地情况他摸得很清,地狱的门朝哪儿开他都知道。这次上去会怎么样呢?有再一再二,难有再三再四。上次死神没相中,这次万一看对眼了呢?饱了口福也该饱饱眼福,西双版纳走一遭,见了阎王爷也有可吹的。
    他和一位战友从医院出来“旅游”去了。本想悄悄去悄悄回的,不料事巧,那名胜区正在抓一个通缉的逃犯。犯人是北京口音,而这位连长也正好带有北京口音,个头、长相、年龄都和那逃犯差不多。便被查问。他说出了部队代号,但这代号是战区特有的。人家查了北京、成都,都没这个代号,便把他们先扣了下来,后来把电话打到前指,一查下来有这个人,才让他们回来。但这就全暴露了,影响也出去了,领导也只得挥泪斩马谡,给了他一个降一职处分,另提拔了一个新连长。
    在最光荣最庄严的战场上得到这样的处分,在他看来这是奇耻大辱,要比死严重得多。人就是死了,肉体消逝了,而形象却会在人们的心中永存。文化的熏陶与社会的教化,在此刻不能不把声名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把社会评价看得比个体价值更重要。西双版纳的风光竟和自己的过失连在一起,那石林仿佛已是自己不光彩的巨碑。热带直射的阳光使人燥热,使人闷憋,把衣服扒去也难以喘上气来。他悔之不及。这种悔,竟已演化成那种圣法的忏悔。
    他要求戴罪立功。无论人们怎样说他是“因祸得福”,撤了连长,用不着去冒那死的危险了,他还是再三请求到那个最危险的观察所去。为了洗刷自己,为了除去自己和他人心中的阴影,倒在那里才是洁净的。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观察所,接受的是那个新连长的领导,每天只休息四个小时。他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他的选择只有一个:以功抵过,哪怕是将英魂永远留在老山。

5、无怨的青春
    在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同时也是青春之神。
    猫耳洞生活意味着几个月见不到太阳。见不到太阳,格外思念阿波罗。在这个性别绝对单一的世界中,猫耳洞人的青春情愫愈发激荡。
  在战区,到处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个负重伤的战士,带着无限的惋惜,说自己还没有吻过一个姑娘,于是年轻的护士含泪满足了他,于是战士微笑着永远闭上眼睛;或者一位即将出征的突击队员,偷偷看女医生洗澡,被女同胞发现后臭骂一顿,但得知战士也许一去不回的时候,高尚的女医生宽容了他———作家据此写成小说,艺术家又将其搬上电视,只是前线的猫耳洞人叹息自己没有这样的机遇。
    在猫耳洞里,只要是有过夫妻生活经历的人,都最有吹牛皮的资格。那也许已经渲染得不着边际的细节,更是吹者百吹不厌、听者百听不厌的保留节目。品咂过人类最神秘的滋味,猫耳洞人就似乎死而无憾。
    抱过、吻过对象的猫耳洞人也还差人意,虽然吹的时候不那么硬气,但至少可以自己在心里反复回味。
    最大缺憾莫过于根本没接触过女人,甚至不知谈情说爱为何物。眼看着死神幽灵似的时刻在身边转悠,这缺憾真让猫耳洞人悔恨终生。尽管据说如今中学生有性关系的比例已经高得惊人,但据笔者从前线得到第一手资料,猫耳洞人中的“童男子”还是占绝大多数,好些二十五六的老兵还没有对象。甭说三两个人的猫耳洞,就是几十个人的,阵地都是“光棍阵地”的也不在少数。“光棍阵地”者,不仅没有一个已婚青年,并且连一个正谈着恋爱的痴情郎也没有。一听说部队参战,“吹灯”就像秋风扫落叶。有的阵地,上去时本来还有三两个结了婚的和几个有对象的幸运儿。可是丈夫们陆续丢下媳妇而光荣了,那几个也都一个个成了“吹灯兵”。还没等胜利凯旋,这个阵地也进人了“光棍阵地”的行列。
    不能不佩服我军各级政工干部的先见之明。还在部队开赴南疆前夕,正是家属和未婚妻们来队探亲的高潮,许多单位大张旗鼓地举办集体婚礼,用新娘们主动献身的事实证明80年代的大兵仍然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的伟大真理。许多未婚妻本不打算仓促结婚,只是到部队看望和给亲人送行,但被这火热的气氛所感染,在指导员、教导员和政委们的鼓励下,毅然加入集体婚礼的行列。营房里到处都给新人们腾房子。有个连队实在没空房间了,一位排长和一位班长两对新人便在会议室里各据一角,也算有了房子。对于来不及领结婚证或暂时不愿走法律形式的有情人,也一样提供方便。
    集团军于是有八百个新郎义无返顾地走上了战场。当然,他们中的有些人再也未能回来。
    密集猛烈的炮火撕去了自然的植被和人工的伪装网。临近地狱之门,大概有一种更无法抗拒的东西能够剥掉人的一切伪装。
    我们中国人历来讲“男女授受不亲”,内向的中国人在男女之事上总是更为内向,从来耻于谈论裤腰带以下。虽然中华民族的生育繁殖能力为世所钦佩,虽然我们古代的春宫图和房中术足以让现代性解放的洋人们目瞪口呆,但我们还是以男女之大防的礼仪之邦而闻名于世。
    战争无视道德。战争心态摒弃道德的和平规范。军人是将道德留在后方,然后才走上战场的。战争并没彻底改造人,只不过将人性弘扬到极至:面对死亡的人们无忌地将自己的真善美、假恶丑不考虑比例地释放出来。
    在采访中,有一个问题笔者一直困惑不解:当年朝鲜战场的坑道战中,各种环境条件与这南疆的猫耳洞也差不多,为什么没听说过最可爱的人这方面的欲望呢?是50年代初的人们单纯封建不如80年代的青年开放自由,还是一把炒面一把雪的热量不如一口罐头一口酒,或者是那一代作家严肃正经而不屑于落墨于此呢?不管怎样,赤裸的人可能是最真也是最美的人,赤裸的猫耳洞人尤其如此,因为他们是超出常态的原装的人。很遗憾,好多不能写,但笔者也决不会给他们罩上伪装网披上遮羞布。
一些师、团的主官说,我们一班人,打仗一年多,一个人也没回过家,谁的家属也没来过队,等等。他们把这一条同作战杀敌政治工作后勤保障军民共建等成绩并列在一起谈。首长也是人。
首长们到一线,一是要带烟,再一个是必带宣传队的小姑娘。以至同一个宣传队里,女兵们去前沿要比男兵们多得多。宣传队的小伙子们坐不住子,整天围着首长吵吵:她们都能去一线,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干嘛老带她们,嫌我们怕死吗?首长们只好说,这些事情跟你们解释不清。
    有个团政委说,那次河北省慰问团来我们这儿,他们一下车我一看就坏菜了,全是五六十的老头子老太婆,级别倒是都挺高,可这是前线啊,猫耳洞的弟兄们可不吃这一套。临走时我对带队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说,下次你们多带点小姑娘来,你看战士们在这么个烂地方蹲一年,什么也见不着,都憋坏了。你不用担心,战士们不会动她们,就是看看。那老同志连声说对对。每年到前线采访的记者作家成百上千,女性公民比男性公民吃香多了,从要车到送慰问品,从吃请到谈语,都是男同胞们无法望其项背的。
    在温度较高的一线和纵深较大的前沿猫耳洞,根本见不到女人。老百姓早跑光了,而女宣传队员、女记者和女慰问团员也不可能深入那些阵地。这些阵地上的猫耳洞人唯一可见的就是作为敌人出现于战线对面的越南女兵。猫耳洞人几乎没有不谈论越南那边的“洗衣班”的,传说着“洗衣班”的故事,猜测“洗衣班”的建制与功能,虽然大概谁也没有确实发现过对方这样的劳军女郎。有的一线连队干部在采访中还反过来问笔者,他们那边连长都配备女秘书,是真的吗?
    经过连续观察和反复研究,炮兵标定好了试射目标。目标距离三千米,是一个水塘,经常有越军去洗澡。观察所报告:目标上出现两个越军。炮兵团长说:不打。过一会儿目标又空了。慎重初战,不打则已,打则要有相当的战果。团长心里上有了一个数,不够那个数不行。直到报告目标上出现六个越军,团长才下了射击命令。两个齐射盖过去,六个越军全部报销,接着又盖了几个抱尸体的越军。首战告捷。可这一仗,却在前线引起议论纷纷。原来在水塘中洗澡的是六个女兵。一位团政委说,炮团打人家洗澡的女兵,在前线遭到了普遍谴责。一位主任说,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打洗澡的女兵干什么嘛。炮团团长则说,他们说我杀心太重,炮兵要的是战机和战果,女人也是敌人嘛。据说后来越军打过来传单,说你们怎么下得了手,他们本来就是寡妇。猫耳洞人说,打女兵太不应该,炸得裙子和大腿都挂到了树上,吓得人家再也不敢到那洗澡了。这也是侧重点的不同,在炮兵眼里,女人也是敌人;在猫耳洞人眼里,敌人也是女人。
    在猫耳涧中,不论作战、上岗、背水,还是打赌输赢酌最高奖赏,往往是老婆、未婚妻的照片或是私有的明星画片,当然不是永久奉送,而是借期两天。也有在猫耳洞中致力于文化研究的。有个兵忽然想到,汇集一下干那个的都有多少种说法都怎么写,于是全阵地在电话中就凑开了:文雅的,通俗的,古代的,现代的,各地方言俚语中的,一词多义的动词形的,荤的,素的,还有具有战地特色的说法,最后说到本地的叫法,但是那两个字谁也写不来。于是一个兵打电话给司令部的老乡,让他到麻栗坡办事时,顺便到县图书馆给查一下,结果还真查着了,是“崩呙”。
    这种猫耳洞口头文学的兴起是否仅仅源于猫耳洞人的性压抑性饥渴性宣泄,或是仅仅为了打破那漫长可怕的孤寂?是这种生命的原始欲望和冲动更强烈更真实呢,还是战后到处可见的“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祖国万事连我心无私奉献为人民”等豪言壮语以及血书请战书更强烈更真实呢?这两种真实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大,一个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一个似十八层地狱中的魔鬼。
    封闭在红土下岩层中的猫耳洞人,被死亡、孤寂、虚无包围着压榨着伤害着,忍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消耗和摧残。只有当原始的生命冲动被唤醒被激发的时候,他们才模糊而又清晰地意识到生,意识到爱,意识到生命,进而意识到自已是个人,并且是个男人,生和爱使猫耳洞人压倒了死亡,给了他们生存的勇气。
    为了保护采访对象的隐私,笔者只能讲一个无名氏的故事。籍贯可以透露,河北农村。   
    无名氏结婚数年,妻子一直不孕。战友们开玩笑他不理。对领导据实汇报:“咱自己不行,怎么办。老婆对咱不错,不怨她,咱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两口子反复核计,抱来一个孩子养着,这辈子也就认了。在猫耳洞里,无名氏跟裸兄裸弟们披露了在心底的苦闷:“都怨咱自己没本事呀,不能跟老婆过夫妻生活,一辈子欠老婆的情。”兵们问:“真得吗?”无名氏说:“你们看看被子,中国地图世界地图都没有。”战友们都很同情,纷纷安慰:“也不是你没本事,咱当兵在外,总不在一块儿。”无名氏说:“在一块也不行。”兵们说:“等打完仗,好好看看大夫,指不定拨响哪根弦就通了。”无名氏说:“再说吧,只怕在洞里越住毛病越多。兵们说:“不至于的,你瞧我们,睡着了不都还是好样的?”
  压抑,积累,紧张。转移宣泄代偿……
    刺激,兴奋,麻木,强刺激,再兴奋,再麻木,这是造成内倾型分裂人格的典型模式。猫耳洞的口头文学也是一把双刃剑,它的另一面就像风月宝鉴,如同饮鸩止渴,是一种会导致心理障碍的自残性的意淫和手淫。
刚从猫耳洞出来的人,由于久不见阳光,一脸的菜色和惨白,还可以看见一脸的青春焦渴和折磨。说起抽象的女人,他们几乎滔滔不绝。诸如猫耳洞里连耗子都是公的,一年不见女人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等等。可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却大都支支吾吾脸红气短,若是见到女人,比如女宣传队员,比如老板娘,更是羞涩万分无地自容。猫耳洞中的经历激活了他们畸型的想象力。从猫耳洞出来之后他们反而封闭更退缩。由于犯罪感式的想象力,在生活面前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他们只能落荒而逃。见事太明做事却失其勇。过多地谈论女人反而使他们更多地丧失了男人气。
    笔者身临猫耳洞中采访时,赤裸着的猫耳洞人谈这些时还比较放得开。可是到了休整地,再想跟回到社会生活中穿上了衣服的猫耳洞人谈这些,他们却都变得十分腼腆起来,都说那可不好意思,那话只能在洞里说,那些现在实在说不出口,那都是洞里闷穷扯瞎说的……
    战火一停,太阳将使热带雨林重新覆盖战区。
    回到处处伪装人人伪装的社会,猫耳洞人当然也不可能再赤身裸体。
    但是,重新生长起来的热带的雨林下边,仍然留着成千上万吨钢铁残骸还有血与骨。
    重新穿上衣服的猫耳洞人也不再是脱光衣服钻进猫耳洞的那些人了。
    猫耳洞人在猫耳洞中天天谈女人想女人就是见不到女人。于是,八里河东山在猫耳洞人眼里成了睡美人。
    宝玉最爱林妹妹。有事没事,他就往洞口一趴,目不转睛地看,呆呆地看,看洞外七米处那棵叫黛玉的小芭蕉树,一看就是半天。
    他当然不叫宝玉,而是他长得像电视剧里的宝玉。猫耳洞人也就这么叫他,时间长了,宝玉似乎就成了他的名字。还因为他格外喜欢那棵节蕉树,大伙于是把它命名为林黛玉,而宝玉也正巴不得呢。
   阵地上除了白花花的碎石头还是白花花的碎石头,一点儿绿色也没有。原先还有几棵树,大的早被齐腰炸断了,还有一两棵小树只剩下干枝干权,全都死了,惨不忍睹。一点绿色也没有。唯独这棵小芭蕉树,那么鲜绿,那么水灵。宝玉不能不爱她。一看见她,宝玉就能想起自己还是在人间,自己还活着。林妹妹真苦,完全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白白的根像是细细的小手,紧紧地扒着白石头,老长老长又钻石缝里。就是靠这些小手,林妹妹弱不禁风摇摇晃晃,可她还是站住了,还在长。宝玉刚上阵地那会,她才那么一点儿,现在都快跟宝玉哥一般高了。每天早晨,宝玉爬到洞口,先看一眼林妹妹,再吸一口新鲜空气。真舒服啊。每次炮击,宝玉也最替林妹妹着急担心。炮击一停,赶紧看她伤着没有。林妹妹脸上划破了,左胳膊穿了两个弹孔,宝玉伤心地数着。有次该死的一炮离她太近了,差点儿把林妹妹的腰炸断,宝玉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用电线给她包扎好。阵地上缺水,宝玉渴,他知道林妹妹更渴,咬牙省下一点儿,隔几天给妹妹喝小半缸子水。这时候,宝玉比自己喝了还痛快。
    宝玉一天天看着林妹妹长大。
    七米,对宝玉来说像牛织女的天河,太远了。好几天才能抽空跑到她身边去一下,还都是天擦黑的时候。宝玉决心把林妹妹移到身边,就在洞口旁边仅有的这一小块土上。这样不用出洞伸手就能摸着林妹妹,也可以更经常照顾她了。计划好后,瞅准时机,宝玉拿着锹出洞了。挖了一锹深,还差一点。林妹妹都那么高了,坑该再深些。再一锹使劲踩下去,锹和宝玉的脚一齐炸飞了,宝玉一屁股坐到碎石上。白白的石头上满是红红的血。
临抬下阵地,宝玉看着黛玉跟哨长说:求你了,别忘了给她喝水。

6、真实三原色
    不能设想太阳只投射红光。
    红色固然使人亢奋、激动,然则亦导致烦躁、易怒。红的覆盖并非美的弘扬。所幸,太阳以自我对比的三原色完善自己。三原色的解析与复合,显影于有如彩练飘舞苍穹的雨后长虹,是太阳内在美的多重幻现。
    1988年2月新华社。一记者为内参撰文《不要给战士送“催泪弹”》。
    记者称:一曲《两地书,母子情》,“目前正风靡老山,成为前线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不论在舞台前,阵地上,还是在猫耳洞里,战士们每当听着这支歌,就深切地凝思。静静地流泪”。“我边防部队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以来,前线流行着许多歌曲”,“召唤着年轻的战士们奔赴战场,:英勇杀敌,勇往直前,”“然而,1985年后,前线流行歌曲出现了一些新格调。有的歌,战士们边唱边流泪,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味道。有的歌,使战士思亲念家之情油然而生”。“近几年,有一种倾向,似乎把战场上的歌写得越凄婉、越悲壮越感动人。格调低、旋律悲,起不到振奋士气,战胜困难,压倒敌人的作用”。“八十年代的军人,有理想、爱学习、,懂生活,他们需要的是富有时代气息、体现青年特点、蓬勃向上、生动活泼、优美动听的歌,而不需要催人掉泪的歌。再说,中越边境战争,我们是正义的而且始终占有主导地位。在敌人面前,为什么要表现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呢!”
    记者的爱国热忱与政治责任感不容置疑。
    我们尊重前线的审美选择,也尊重记者的逻辑选择。虽然对后一种我们至今尚未找到可以苟同的理由。
    就像不能指望用歌压倒敌人和担心被歌搞垮士气一样,对记者的议论也无须太当作一回事。毕竟歌还在流行,泪还流淌,仗还在进行。        
    出于浅近动利的报道,却无意中从某个层次介入了我们对太阳的思考。
    也唱一支红色主旋律的歌曲,却不排斥绿的音符领唱:董伟和妻子。伴唱:另一位新华记者李石元。
    离参战还有一个月,三连长董伟患伤寒住院。妻子请假来医院守护。转眼假期已满,她不能不走了。她留下了十元钱,说:“买点东西补补身体吧。到了前线,千万要留神。隔三差五打封信回来。”董伟惨然道:“你去吧,回去好好照顾老人,你自己也要注意
身体。生孩子时我回不来,你不要怪我。”
    汽车的发动声压过了妻子的抽泣声,输液的董伟再也无法抑制感情,悲叫:“你不能走”!
    ……1984年第一次参战,董伟没有如此浓重的凄凉感。他给家里写了封信,说到内蒙参加防化演习,就上了前线。董伟母亲是村里的妇联主任,抓计划生育得罪了一些人。董伟上前线的消息传回村里,那些人不知从哪儿得到他“牺牲”的消息,兴高采烈地对董伟母亲说:“你刮我们的孩子——报还一报,你儿子也死了。”母亲和老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一天,突然接到电报,让家人到信阳车站接站。。那些人又说:“骨灰送回来了。”接到的却是凯旋的儿子,母亲的泪呀,流了满面。几天后,母亲花四十元钱包了一场电影,把全村人请来。老人家说:“死人家的伢子,死咱家的伢子,为了国家都光荣。咱没做亏心事,咒咱家的伢子,咱请乡亲们看电影,就要说这句话,咱没做亏心事,伢子也没做亏心事,伢子好好活在这,你们都看看。”
    妻子哭着扑到病床上:“我没走、我没走呀!”在妻子的照料下,董伟康复出院,妻子赶回家乡的柴油机厂卫生所。超假八天,厂里按违反劳动纪律处理,下浮半级工资,年底调级没她的份,还扣发了全年奖金。
    她找领导评理:“我爱人有病,又要去打仗,特殊情况不说,你们不该这样对参战人员的家属。”
    领导说:“他们打过一次仗了、,没有再去的道理。你爱人根本没去参战,你不要编假话掩盖错误。”
  她说:“我拿人格担保。”
  领导说:“拿证明来才行。”
  她没有证明。
  在遥远的南国亚热带雨林中,董伟指挥的“8.17”战斗给偷袭的越军以重创,胜利的消息传遍前线,新华社记者迅即向总社发稿。
    妻子的处境越加困难。在工作单位不顺心,家里也事多。她生下孩子,董伟的母亲既要到工厂照顾她和孩子,又要护理住院的母亲和老奶奶,经济状况也更加窘迫。救济和补助她不敢奢望,她想找领导争回扣发的奖金和下浮的半级工资。可她除了董伟的来信,再没有正式的证明。        
    8月26日,她照常上班。五个月的孩子由妹妹来照看。妹妹辞去了临时工作给姐姐帮忙。她打开迟到两天的报纸,这是8月24日的《人民日报》。她关心前线的战事,有关报道她必看。一则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平静地读下去,蓦地她像被电流击中了。
    新华社云南前线8月23日电(记者李石元)云南边防某部三连冒雨奋战,粉碎80余名越军的轮番进攻,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了祖国边境。      
8月17日夜,云南老山前线大雨倾盆。战士们顶风冒雨,坚守岗位。随着三连阵地前沿突然亮起的三发照明弹,80余名越军开始向我高地进攻。连长董伟、指导员傅洪铭迅速组织战士们还击,……战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在我边防战士英勇阻击下,进犯越军遭到了惨败。前线指挥员自豪地向记者表示:有我边防战士在,敌人休想度边关。
   董伟!董伟!董伟!!!
   她奔出办公室,奔出厂门。有了证明,她倒不急于找领导了。她知道,董伟还没看到报纸,她要赶在报纸之前向丈夫祝捷。
    邮电职工张素英早就注意了这位军属。她常来信、寄包裹,来去默默。今天,她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在电报纸上写道:祝贺你和全连同志打了大胜仗,再立新功。
    这位军属的同事们也赶来,致电董伟:向全连同志问好,祝贺你们打了胜仗。
众人走后张素英激动地在第二封电报上加了一句:邮电职工向你们祝贺。
    在战区冲扩的彩色照片色调偏蓝,用以显示人体内脏的颜色倒恰如其分。野战医院副院长说:“本军区的也不是外人,看看没事,外人我们不给看。”他取出伤亡指战员的现场彩照,表情不平静。我们三人都没打过仗,但都参加过唐山抗震救灾,应该说,我们神经系统的抗刺激能力在一般人之上。尽管如此,当第一张照片的残乱肢体与目光相撞时,最初的感觉是腿软,心抖,喘不过气。仿佛有一股股内脏特有的油腥气直冲鼻腔,继之恶心。我们白着脸大声说以壮胆,“老前线”似的做出各种评价,却又总是把最不忍睹的照片传给别人。我们在补战争对美的破坏一课,我们的心理体验是前所未有的。炮弹把肚皮撕开,蓝幽幽的肠子像山体滑坡那样倾泻出来,肝脏完整,生命却离开躯体而去。各式各样与地雷遭遇的脚,在紫色筋络的连接下,可以作三百六十度旋转。常常脚背和脚趾完好如初,脚心却像红铁矿采石场一样被随意分裂。被银环蛇咬伤的战士遍体黑肿,如同一具变了形的气球。这还不是最惨的,那些头颅炸飞、内脏进溅到树上的零碎肢体,经努力收集均直送火化队。照片上看不到多少血,通常是紫蓝色的内脏和筋络,一派冷色调。
    这是战场流行色。      
    临战教育的“牺牲”二字有玫瑰色的光轮:光荣我一个,幸福十亿人。枪炮一响,立时有了一具具蓝色的注脚。把死称作幸福的是绝大多数人的冒险心理。爱国归爱国,战争归战争,遗书归遗书,很少有人怀疑自己对死神的回避能力。他一脚打滑。和平的常识是滑倒再爬起来。却有一颗地雷等着他的脚。战争的常识是触雷伤后及时止血,一般没生命危险。他跌倒的位置又有一颗触到他的臂部。他飞起来,头部先落地,碰响第三颗雷,肝脑涂地,壮烈殉国。他和他,文书和卫生员,上阵地第一夜,穿过两个猫耳洞间的几十米地段,一串枪弹使他们永远倒下。他和战友们在猫耳洞里开会,一发炮弹炸在洞口,六人躺在血泊中,他和另一个战友牺牲。他在夜战中看不见敌人,敌人也看不见他,偏偏一颗子弹割断气管,下方的气管向胸腔退缩,弹孔处咕咕冒血泡,他坠人永久的深渊。   
    死者长矣矣,对生者的心理震撼则是剧烈的。原来死亡不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原来结束一条生命比买一张火车票还容易。认识了死的容易也就认识了战争。接着是恐惧,一种脚踏实地的恐惧感,脑子里一片深蓝色色。此时此刻的战争中,恐惧与临阵逃脱和怕死投敌之间没有等号相连。置于死地而后生,指战员会加倍地勇敢起来。战争对美的破坏,激起战争参加者的情感触角做双向延伸。一是向仇恨延伸,由上级政治灌输确立的敌对意图转为敌对感情、为战友复仇的口号能使复仇者杀红眼。二是向爱情延伸,更加思念自己的亲人,尤其是母亲。后者最近便的表达方式是用歌唱寄托母子之情。
    原色,当然属于原本之色彩。   
    战区盛行为英雄加色。阵亡的将士都有最后一个动作:把战友推向一边,把死亡留给自己。这个动作至少在十个英雄身上重复过。据我们调查,基本不属实。不推战友,英雄还是英雄。关键是来不及推,炮弹和枪榴弹就响了。若有推的功夫,英雄们完全可以抱着战友一起卧倒,哪怕自己在上面。但也不是有意捏造,人们都希望英雄完美化,英雄身边的战友也确实感受到推动,只不过推动来自爆炸气浪,而不是英雄。
    也有试图减色的,使战争中的人成为单色调。如《不要给战士送“催泪弹”》一文。
    既是原本之色,那么人为的加减只会费力而无功。
    三原色无损于太阳的光辉。
    80年代初,有一本在美国和日本风靡一时的畅销书,名为《现代战争指南》。美国战争问题研究专家、作者詹姆斯·邓尼根在书中写道:“有三种因素可以激励部队作战:忠诚,个人得失和冒险心理。忠诚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可能以热爱国家、地区、种族、家庭、组织或朋友的名义出现。”
    我们认为热爱家庭移到个人得失一项较为适宜,因为家庭是绿色的。
    有一种科学定义的加色。三原色色光的合成能使太阳的亮度增强,叫作加色三原
战争为军人的太阳加色。
            
7、向北回归
    净化战场,这是上战场之初集团军制订的一项战场建设措施。我边民多与越边民结亲,人员来往频繁,时有越军特工人员掺杂其间刺探军情。集团军会同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采取净化措施,有效地防止了敌人的渗透活动。
    而战区本身并非净土。
    大干世界有的,战区都有,诸如淫秽录相带、裸体扑克、暗娼、性病。而战区又拥有自己的特色。没听说过私人武器交易吧?手榴弹能换罐头香烟,执行货币功能。货币也能直接购买枪支弹药。边村的手榴弹普及率相当高。手榴弹的作用是保卫财产。当地民风恨盗不恨娼,偷他一个玉米,他会举手榴弹追歼你。偷大姑娘却比偷玉米容易得多,只消说去富裕的地方,她马上跟你走,故人贩子极易得手,没有爸爸的小孩人数也随之大增。
    作战士兵的各种俗望受到死神的严格纠察,处于被政治工作人员千百次赞美的“净化”状态。若果真如此,也就不会发生回到北回归线以北的那些事了。
    松枝彩门,自北回归线一直排到千里之外的省城昆明。又一批将士凯旋了。几个月前,边境对面的越军312师也演出了一场他们的“凯旋”,接替312师的是另一个师。
    即将交防的我军指战员得到集团军的严令:务必毫不保留地将阵地情况和作战经验向友军移交,并不得收礼,违者严惩。
中国兵向中国兵移交阵地,本来不该存在留一手的问题。却不然。彼一方此一方泾渭分明,原是国粹之一。各自传统又不同,乙部队历史上有过抱日本鬼子跳崖的,这次必定要出个搂敌人拉响手榴弹的。甲部队历史上出过狙击英雄,只管向世界宣传你的新一代冷枪手就是了,不必向乙部队推销冷枪歼敌经验。但其体阵地则不同,何处有地雷,敌人偷袭的手法、时机和通道,因地制宜应取何种防御战术,洞内的蟒蛇躲在哪个缝隙里,喂哪种罐头才能把蟒蛇哄回去,夜间老鼠狐狸猴子活动与敌人摸进的动静如何区分,等等,这些都对接防部队稳定作战初期防御态势至关重要。问题即在此。一国人先别套近乎,想得到一条生存之路吗?对不起,留下“买路钱”。不是我们不够意思,我们也是从上一个部队“买”过来的。于是,接防的部队像打扑克的输家一样,连长对连长,哨长对哨长,战士对战士,向交防部队实行对口“进贡”。炮兵的射击目标诸元单项“收费”,一个目标诸元一个“收费”标准。接防部队得到的情况真真假假,无所适从。指导员梅世江指着曼棍小河上的铁桥对笔者说:“我们先来接头,一到桥头,前边部队说敌人瞄着这座桥呢,一有人就打。我们就低姿快速通过桥梁,他们自己却大摇大摆过来,根本没敌人打炮那一回事。后来他们大部队走了,留下几个人收尾,我们不管他们饭吃,他们才规矩了,把真情况一五一十说了。”笔者特意到木棉树下的铁桥上照相留念。木棉花也叫英雄花,火一样烈,血一般红。
也无怪交防部队“含蓄委婉”。经验是用血换来的,一条命开什么价?一腔血值多少钱?
    正因为血与钱不等价,我们才有幸目睹了无偿赠与的交接情况,我们才有资格为在交防期间接受我们采访的这支部队拍巴掌。长期驻守战区的部队也这样评价:到底是皇帝门前的兵。当然还有另一条评价:会吹。
    我们倏然领悟:相对净化的同时,猫耳洞人的某种能量被压缩和储存起来。一当宣布行将退出阳光直射的战区,能量释放的阀门即自行启封。用贪欲解释交接防的所谓不正之风显然失之浅显。无疑,这更像一种宣泄心理。这未尝不是经过战火烧炼的钢铁部队对新来的和平官与和平兵的大不敬,又未尝不是英雄本色的变异。在这点上,交防部队姿态与风格高低的区别大概仅仅在于对从北回归线那边新上来的奶油小生们是蔑视还是怜悯。按照文学即人学的老生常谈,我们时时关注战争中的人。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我们,首次鲜明地使用了战争高压为人储能的这种语言,并为解释人在战后井喷状的宣泄行为提供了可能。凯旋部队的各级领导则表现出现实的敏感,越到参战后期越忧心忡忡。预防措施有三:其一,下阵地时不准带一粒子弹一颗手榴弹。其二,在战区评功后不宣布,把王牌攥到营房。其三,返回后立即大放假,化整为零,避免群体宣泄。
    姑且称作战争能吧。参战一年半,一个集团军积蓄了多少战争能,恐怕用一般方法难以计算和显示。
    北回归线以北的一切都显出巨大的反差。从北纬23度到北纬40度,从亚热带到暖温带,猫耳洞人由裸体到用越来越多的外在物把自己包裹起来。大后方令人烦燥不安,不仅是温差,还有温度差,那么多官兵流鼻血,口唇生疮。装慰问品的木箱出现变形和扭曲,这样的箱子几乎人人都有。数千公里外的战场设在原始森林覆盖的群山中。箱子和慰问品值不了几个钱,对后方最不适应的就是钱。物价奇贵,刚巧又赶上抢购风,同出征时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前线也贵,火柴一毛钱一盒,但毕竟军事共产主义成份多,吃饭不交钱;政府又以巨额财政拨款确保军供站菜蔬蛋肉的物美价廉。慰问品也多,裤衩背心毛巾基本不用自己买。后方的物价把官兵们搞得叫苦不迭,连集团军的一位领导干部也说每月手头紧巴巴的。他们吃惊地听到,他们打仗期间,万元户不再是可以夸耀的资本,十万元百万元户拔地而起。若要斗富,数万之众的堂堂集团军在第一回合就会输给百万资本的个体户。为日后的生计,军队医院拟为伤残指战员举办无线电培训班。被求援的地方单位索要劳务费,伤员们喟然长叹,腿都掉了,那来的钱呀。个体户闻知,拍案而起,不就是钱嘛,我出,笔者心情与伤员无异,感激复哀哀。更有耸听者,谓参战官兵发了战争财,统统肥得流油。官兵愤怒之余唯有苦笑:是他妈有发财的,高档慰问品被他XX的狗吞了!可我们呢,作战补助加猫耳洞费,总共十五块,就这几个钱脑袋别腰带上去卖命,回来倒一个个成了贼了。他们看后方人分外扎眼,后方人看他们也不顺眼,都认为对方变了。也许真的打出了一副盗贼模样,官兵自己也意识到与众不同。同样的装束,留守的官兵与前线回来的官兵硬是能分出来。即使微笑也乱不了真。在理论上绝对列不出甲乙丙丁,往那一站,又绝对有种强烈的感应。打过仗的浑身上下往外透一种劲道,许多人这样对笔者说。笔者一震:战争能?读出这种劲道的后方人会识趣地绕开走,心想,别惹了他们。真把我们当贼了,前线人想,妈的,老子为你们打仗,你们XXXX的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子!自悲?自强?不得而知。
反差,落差,全方位的格格不入。
  心理场被粒子击中!
  战争能的核骤然裂变!
   
他们到北回归线以南出了趟苦差,而这个时机后方人大发其财。等他们回来,良机错过,议论他们发战争财的那些部队早已发够了和平财,并且不留情面地拒绝接受他们准备输送的一批战斗骨干。妈的,贼就贼。子弹缝里逛了一趟,死都不怕,还怕发财吗?一夜之间,某连饭堂的碗盘丢得一个不剩。猪圈告急,用接二连三这个词已远远不够,丢猪浪潮如火如荼。不是猪肉供应紧张吗?兵们抓住战后不可多得的机会,或用绳牵着走,或醉倒后抬着走,暗渡陈仓,里应外合,机关连队的肥猪大猪直至瘦猪小猪源原不断地输送出去。钱嘛,自然不会回到公家的腰包。动作慢的没猪可卖,把视线投在汽车轮胎上。在雷场和敌军鼻子底下练就了潜伏和擒拿的本事;再从自己哨兵(何况有枪无弹)鼻尖下卸轮胎,区区小事一桩。于是,两只轮胎不翼而飞。如果没听说过饭堂的桌椅安装铁锁链,可以去见识一番。连长说,不锁不行哇,没有不丢的东西。桌椅到了这般地步,恐怕给床板和门窗上铁链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有个兵有先见之明,不偷不抢,在前线买了批烫手货,拿到内地倒卖。要扑克吗?他悄悄问街上那人。那人显然在行,反问:带色吗?带。怎么出?他报了个价。前线三十元以内能买到,这边卖百十元不算贵。那人说:看看货。进了胡同,他亮出扑克。那人点头,掏钱的手却掏出证件和手铐。他跟着便衣警察走了,至今没弄明白那些百万元户卖什么东西发了财。可叹他打过仗,天使魔鬼之间只隔了一张扑克牌。
    更多的人不学他。根本无须投资,打过仗本身就是资金,资本转化成金钱全凭一句话。所有的参战部队来回均经过昆明。昆明市有三条不见诸文字的定规:伤病员看电影看戏不买票;进公园不买票;坐公共汽车不买票,甚至出租车也白坐。要钱么,老子打过仗。这句话是一张万能的支票。如果“支票”不灵,就别怪老子施展对付敌人的手段了。免费待遇是打出来的,不是哪个支前模范施舍的。不止伤病员,是当兵的就行,挂一脸凶相闯电影院,仿佛越军就在里面,把门的一定笑脸相陪。还有一条约定俗成:军车闯红灯,交通警屁也不敢放。当年曾有个交通警想试试,结果覆盖了伪装网的军车上火光闪烁,一串串冲锋枪弹击中岗楼下方。自此该市交通警谦虚谨慎,红绿灯俱是对军车的变色致敬。昆明市宠坏了当兵的,当兵的幻想让“老子打过仗”这张“支票”在全国通用。因此,在集团军驻地的北纬四十度的另一座省城里的公共汽车上和影剧院门口,关于“支票”有效无效的争执也无法用接二连三来概括了。用习惯语言说,这些都是支流,而且是暂时现象。主流还是好的。有两件好人好事为证。公共汽车上,一士兵自恃打过仗,拒不买票,满车乘客侧目。北京军区陆军学校一位处长看不过去,替士兵付了款。在某县城,两名探家士兵与售货员闹事,围观者甚众,公安人员也降不住这两位一口一个“老子打过仗”的兵。此时一军队干部挺身而出,大喝:老子也打过仗!这位干部正是二士兵上级机关的保卫科长。撞到枪口上的滋事士兵被推进别有一番光景的禁闭室。
    那场面令人终身难忘。连着许多昼夜,一列列军列把凯旋官兵的欢呼和泪水抛向花的月台,万众夹道欢迎,商店的塑料花和绢花被抢购一空,一束束鲜花飞向车队。从车站到营房的十多里街道,欢声动地,官兵们淌着泪品咂被理解的幸福,何况人群中有他们的老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接着。是各种慰问品的轮番冲击,把理解的交响曲奏到最强音。
    然而,对官兵理解得最透彻最深刻的,当推公安部门。第一列军列尚未到达,他们已有了预防治安新问题的全盘设想和准备,并召集了公共交通、服务行业对胜利之师官兵们的可能越轨持冷静和宽容态度,避免酿成不愉快事件。这一精神传达到所属单位的每一名工作人员。军方更强化了防堵措施。但是,假若能堵住还会叫战争能么?
    曾与票员发生口角的两名士兵耐心守候在站牌下,盯着一辆辆驶过的公共汽车。他们表情平静,仿佛忏悔而略含羞惭。车来了,是他们牢记的车号和司售人员。车门开,两名士兵猎豹一般扑上去,分工明确地在司机和售票员身边就位,即刻挥手臂,军用腰带的镀铬扣带着噼里啪啦的脆响高频率地在被袭击人的头脸上飞舞跳跃。乘客多方做工作,公共交通行业职工罢工抗议的动议没有付诸行动,但严惩打人凶手的要求也没有着落。冰雹般的击打上,猝不及防又毫无军事素养的司售人员口袋似的东倒西歪,一对一的格斗中他们连抱脑袋都来不及。待到清醒过来,对士兵的模样及特征竟毫无所知。士兵迅即撤离现场,全过程进行得如同一次出击战斗那样精确而神速。
    来去无踪,做坏事不留名。
    直快列车上,一歹徒对女乘务员无理取闹,眼看要发展到殴打,旅客无一出面制止。参过战的军人赶到,二话不说,出拳便打。军人的重拳如鼓点,命中眼眶,一块青,命中鼻子,一团红,命中太阳穴,歹徒踉跄后退。车停靠站台,歹徒跳下车,军人飞追上,又一阵旋风般的拳脚相加,打得歹徒哭号求饶。列车重新启动,军人跳上车,女乘务员 地关门,再不知道歹徒是死是活。
   小事一桩,做好事不留名。
肯留名的是被称作男性维纳斯的伤残官兵,一条腿再加双拐的拐杖队四面出击,是非的标准全在人们对他们的态度。打完架自报姓名,说告去吧,别他妈拿枪毙吓唬老子,没见楼上病房的窗户安了铁栏杆,老子自杀两次没死成!有时打完人也后悔,何必呢,人家看你是伤残人不还手,你却越打越有瘾,不应该!到下一次,想都不想,又打。打人成了条件反射。在猫耳洞打仗全靠条件反射。封闭阵地,我方人员全部进洞,洞外有人必是敌人,端枪就打。一只脏手往洞内塞手榴弹,抓过手榴弹就丢出去。最擅长游击战又拥有优良素质步兵的两个国家交战,猫耳洞人还击的速度快得惊人。到了后方,解决问题只会一个办法:打!想都不想,相当敏捷。何况没钱,打!何况对象吹了,打!何况伙食不好,打!何况没立功,打!打得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打不是目的,把肚子里憋的一股劲放放是真的。放也不是目的,心整个是悬在半空,浮躁加烦躁,除了打架吃饭啥也不想干,不打要憋出毛病,打一通只求心里快活几分钟。
  让同生死共患难成为过去吧。凯旋还不到半年,终于,连最偏爱参过战的士兵的基层军官群也意识到军营容不下他们的兵了。
    大批分布在各地的休长假的士兵们接到归队通知。屈指一算,离1989年元旦已为期不远,想必有什么好事,俱高高兴兴打道回营。全是单个谈话:立即复员。
    无异于兜头一盆冰水!
    是的,你们中的许多人不想再干了。从战争走过来的人,把和平气氛中的军营生活看得象杯底冲过十遍的茶根一样索然无味。但你们不想走得这么快,这么早。全军的复员退伍工作推迟到1989年春,偏你们在1988年岁暮返回故里,难道是犯错误了?还有,不知为什么,总想打架你们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却明白这个样子复员没好果子吃。    ,
    你们说王志军想不开,其实王志军比你们看得透。除了打仗的本事和瘾头,他想不出还有哪些能让自己喜欢的其它行当。他想上军校,想当军官,想在军队干一辈子。寂寞也罢,平淡也罢,总还有憧憬中的下一场战争为血液加温。他也有基础:同年兵中第一个人党,第一个当班长,立了战功,上面又有团政委的赏识。也无法保留,必须走。
  王志军说,我们这些人都变了,站在领导角度看,也确实不能留。东山“第一杀手”、一等功臣王小龙消灭敌人三十多个,也给开了,带着莫名的怅惘和战争能。你们挤进匆匆的人流,提着高价烟酒去寻找就业门路。你们一次又一次打开精致的小盒,向安置人员出示军功章,问:不是说功臣优先安排吗?在王志军所在的北方省城,你们被告知:二等功三等功都没用,要说有功都有功,要说没功都没功。妈的,仗白打了!你们忿然。曾经生死相依的你们东奔西忙,谁也顾不上谁了,笔者之一的张惠生陪王志军见了省公安厅厅长。公安厅要招特警,打过仗的干这行最对路数。把歹徒打下列车的就是王志军。厅长批了条子,他们又去见下属公安局长的秘书。答复就一条:这批复员军人一个不要。私下说:打过仗的胆大包天,谁也指挥不了。一语中鹄!命运最好的是那些保送到军校的战斗骨干,但骨干们早晨不起床,猫耳洞夜猫子的生物钟没拨过来,对教员的军事理论又嗤之以鼻,没人管得了。
    你们心头划过深刻的悲哀。
   盈满泪水的你们茫然四顾。
    对军队,对地方,你们无从责怨。当然,你们也不责怨自己。   
    历史最终要帮助和平女神抛弃所有的军人。军人的终极价值是消灭战争,消灭自身。
    你们脱胎于和平,烧炼于战争,现在又回到和平中淬火。你们有不寻常的经历的素质,悟通这一点后,你们定能好自为之,把人生的新太阳高高举起。
(转载《长河》杂志季刊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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